2009/04/10

法蘭西斯.培根 訪談一 摘要 陳品秀譯


席:你可否歸納一下,當你開始一個畫面之前,你對既存影像的變形可以預見到什麼樣的程度?而在繪畫進行的過程裏,變形又能發生到什麼樣的程度?

培:你知道在我的例子中,所有的繪畫都是偶發的,而且年歲越長我越發這麼認為。我在腦海中預見了一個畫面,我預見它了,然而我幾乎不會依我的預見把它完成。在真實的繪畫過程中,它自己變形了。我使用很大號的刷筆,所以在工作的時候,事實上我並不時常知道顏料會怎麼做,它做了很多比我要它做的更好的事情。這算是一種意外嗎?或許有人會說這不是意外,因為它是一種選擇的過程,在過程中意外的一部分是你選擇要保存下來的。當然,你試圖保存意外裏的活力,同時也保存畫面的連貫性。

席:顏料到底出了什麼事?它所製造的是否就是某種曖昧?

培:還有暗示。有一天,當我在沮喪中試圖描繪某特定人物的頭像時,我使用很大的筆刷,還有大量的顏料;我抹上顏料,非常、非常自由地,到最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突然之間,事情就這麼對了,那不正是我想要記錄下來的影像嗎?這些絕對不是出自有知覺的意志,也和圖像式的繪畫無關。正因為這樣的繪畫從來沒有經過分析,所以用這樣的畫法所完成的繪畫要比圖像式的繪畫來的犀利。我想是因為它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生命。它自顧自地活著,就像有人設陷阱想要捕捉的影像;它自顧自地活著,於是乎更能犀利地傳達影像的本質。如此,藝術家才能夠敞開-----或者,容我這麼說,打開感覺的閥;更狂放地回歸到生命旁觀者的地位來。


你無法要回所失去的東西,不過卻可能獲得一些別的。然而,為什麼你寧願毀掉畫作而不願意繼續畫下去呢?為什麼你喜歡重新開始另一個畫面呢?

培:因為有些東西完全消失了,畫面變得完全呆滯,而且畫面上的顏料過多了-----技巧上而言,太多顏料就是無法再繼續畫下去。

席:是因為顏料的特殊肌理嗎?

培:我在濃、淡兩種顏料間工作。一部分顏料很稀薄,另一部分顏料則很濃稠。畫面一旦變得呆滯,你就會開始畫圖像式的繪畫了。

席:什麼原因使得你如此?

培:你能夠分析直接傳達的畫面與透過圖像傳達的畫面之間的不同嗎?這是個很難用言辭來表達的問題。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一些顏料能直上神經系統,而另一些顏料卻在我們的腦子裡繞個大彎向你訴說故事。

席:你曾經計畫畫一張你會不停地繼續下去,即使顏料已經堆積太厚你也要突破的畫嗎?

培:是的,我曾經做過。是早期的一張以布幕為背景的頭像。那是一張小畫,非常非常的厚重。反反覆覆地畫了四個月。好玩的是,我認為到最後真有點進展了。

席:可是你並不常花費這麼長的時間去進行一張畫吧?

培:是的。不過,現在我發現我可以在一張畫裏下更多的工夫。我希望能夠先有基本東西的最初自然型態之後,再以近乎直接的方式、有如畫一張新畫面般地作畫。最近我試著以這樣的方法工作。我想是直接的方式帶來了各種的可能性,然後再透過意志力把偶發的意外加以發揮。


席:當你完成之後,這個系列對你而言還是一個系列嗎?也就是說,你是不是喜歡這些畫作被收集在一起,或者如果他們分散了也無所謂?

培:在理想的狀況下,我希望畫滿整房間有著不同主題而却又以系列的手法所處理的作品。我看見房間裡充滿畫作;它們像幻燈片一樣地收集在一起。我可以整天做白日夢,看見房間裏滿是畫。不管我是不是按照它們滑落在我腦海中的樣子把它們畫出來,我不知道,因為它們是會消退的。當然,奇妙的是,人們總希望畫出一張足以滅絕其他繪畫的作品,希望傾全力於一張畫作之上。事實上系列作品中,每張畫不停地反映出另一張畫,而有的時候,它們以系列的方式呈現要比個別呈現好;因為,不幸地,我從來沒有畫過一個影像相等於其他影像的總和。所以影像挨著影像似乎能夠訴說更多的東西。

席:你的大多數畫作都是單一的人物或頭像,可是在新《釘刑》三聯畫裏,你做了幾個人物的組合。你會更常這麼做嗎?

培:我發現只畫一個人物是不夠的。當然,我著魔地想畫出一個完美的影像。

席:而那一定得是單一的人物嗎?

培:在繪畫處於錯綜階段的此刻,只要畫面中出現數個形體的剎那-----至少只要幾個人物在同一張畫布上,故事便開始詳細地訴說著。當故事開始訴說的時候,乏味就跟著來了;故事往往說得比畫還大聲,這是因為我們確實又一次處於極原始的狀態裏,我們無法抵銷在影像之間的故事訴說行為。

席:人們真的想從《釘刑》三聯畫中找尋故事。事實上,你在人物彼此之間的關係上有任何的解釋嗎?

培:沒有


席:你想得到的是否是蘊藏在獨特以及悲劇狀況中的某種情愫呢?

不。尤其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想我要的是更明確的東西。我要的是影像的紀錄,而當然影像的紀錄會產生情愫,因為你不可能只做出影像而不包括它所創造的情愫在內。

席:是你在生命中所看見的影像紀錄嗎?

培:是的。人物、事物都行,對我來說多半是人物。

席:某個特定的人物嗎?

培:是的。

席:過去的你比較不會這樣?

培:過去比較不會這樣,可是現在卻越發如此,只因為我認為按照這個方式,才有可能對你所渴求的明確影像進行驚人的非理性重塑。迷人之處就在這裏:我到底能以最不理性的方式把它做得多像?如此一來你不只是重塑影像,你也在重塑自身所理解的各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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