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爾維斯特:對你來說,寫生與根據記憶對著同一個物件創作,兩者之間有什麼本質的差異呢?
賈克梅蒂:記憶是短暫的,非常短暫。而當你面對現實時,它是多麼地錯綜複雜,當你試著從記憶中再去做同樣的事情時,你會意識到記憶留存的東西是多麼稀少。由於記憶不斷地削減,所以作品變得越加簡單,而同時你得到的也少。趣味也少了。但談到這一點時,我又真的不確定我現在的看法是什麼。
席爾維斯特:比如說,當你憑著記憶著手製作站立的女人雕像時,每次你重做它們都是在速戰速決的情況下完成的,對嗎?
賈克梅蒂:是的,因為你想做的事實上相當有限。整體而言,重要的是正確地獲得某種比例。問題並非在於求得精確或在於試著理解一個人究竟看到了什麼;它更多是一種效果的實現,這種效果應該是簡單明瞭的,一眼就能看出來,不附加更多東西。所以在此,顯而易見,你必須非常快,不容有第二個念頭。你必須勇於推翻整個雕塑,按它本來的樣子重做。
席爾維斯特:那麼當我們看見一個站立的女人像時,這尊由青銅鑄造的雕像可能只用了兩個小時,其實它也許已經被做過五十次或一百次了?
賈克梅蒂:是的,當然如此。
席爾維斯特:那你認為需要這種連續不斷的反覆是基於個人原因還是藝術原因呢?而當你第五十次重做某個作品時,它是不是一定好過第二十次呢?
賈克梅蒂:絕非如此,可能都不如第一次好。再很快地、有時成功地把一個東西做出來的時候,我仍然懷疑那種速度。我要再重新來過,看第二次是否能一樣成功。往往第二次從沒像第一次的成功;它開始趨於崩潰。可見最初那次是最好的。但我不想就此停住,所以我返回重來。而當我停住時,根本不是因為我認為它已經完善或改進了,而是因為那件作品在瞬間已不再為我所需。也就是說,我實際上是在作品正要開始的那一天停止的。
席爾維斯特:你通過寫生直接產生作品似乎比你通過記憶創作要認真許多。
賈克梅蒂:不能說更認真,只是寫生它更加能激發我的想像。在起步上它更加困難。我失敗了,然而這失敗實際上卻幫了我:我對於我所觀看的事物有了更深的認識。
席爾維斯特:你仍然跟以前一樣需要通過記憶創作嗎?
賈克梅蒂:或多或少,目前我很少這樣做。
席爾維斯特:你不覺得根據記憶進行創作、以瞭解你曾經看到的事物,這在你又去寫生的時候可以幫助你嗎?
賈克梅蒂:那當然,這甚至是絕對必要的。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經常針對同一頭像同時進行寫生或通過記憶創作。這對我是很有幫助的。有時我不是面對同一模特兒,甚至是兩個不同人物的頭像,一個是來自記憶,一個來自寫生,但我所追隨的目標是一樣的。我必須試著理解這裡面的相同之處。如果我在記憶創作上有些進展,它就開發了寫生中更多的可能性。這是相當肯定的。
席爾維斯特:至今為止,你通過記憶完成的雕塑普遍地比你通過寫生做的作品更細長些。
賈克梅蒂:總體看來是這樣。因為任憑我如何,它們都會變得細長。寫生時,它們就不是那麼長了。事實上,我從來沒有在寫生中把事物推得足夠遠。這點正是我現在和將來打算嘗試做的事。無論如何,我知道自己在寫生上做的全身雕塑數量上非常有限;我已經近十年沒有通過寫生雕塑一個人體,所以我期待著重新開始。但我今天意識到,十年前做的那些東西用的材料至少又多出了三倍;這點我非常確定。而那些通過記憶做的作品或許又用的太少了。但真理就在這多與少之間------知覺的相對真理。正因為這樣,我正嘗試創作一個人體,不是大型的人體,盡我所能通過寫生去做,然後通過記憶我將它推向盡可能遠,通過石膏翻模保留下來不去銷毀它,接著著手寫生,再看兩者的差異從何而起,做的時候心中打定主意:其中的差距不應很大。但我仍然不完全確信這個說法。這與寫生頭像是同樣一回事:它會多用上三到四倍的材料。而根據記憶的作品在某個程度上較為正確。但沒有一個真正對的,這就是作品為什麼必須不斷地嘗試。對我而言,根據記憶進行創作僅僅是在我獨自一個人時重新作我所觀察過的事物。因為在寫生中你看見的東西總是多於你能應付的東西,所以你會在太多的複雜性中迷失。在記憶創作中,你努力保留那些強烈刺激你的東西。而同時它又幫助你繼續寫生下去。最終,無論是根據記憶還是直接寫生,我的想法都是要以完全一樣方式進行創作------兩者終將合而為一。
席爾維斯特:你1960年完成的那個迪亞哥(Diego)巨大頭像是通過記憶創作的嗎?
賈克梅蒂:它是根據記憶完成的,它不符合我當初看見的,就此而言它沒做對。它幾乎使我回想起一些羅馬雕塑,可能是回想起我1920年時在羅馬義大利廣場所見到的一個頭像,後者給我留下了強烈印象。那是一種對某一類以前常有人做、而現在我卻再也做不出來的雕像的懷舊。但要確定你無法再做它,你就不得不繼續嘗試,所以我試著按這個尺度去做。事實上它是完全模糊的;它不太吻合我看見過的樣子。所以有朝一日我願意再度嘗試。
席爾維斯特:可以談談差不多有三米高的四個女人雕像嗎?
賈克梅蒂:它們是以與那個頭像同一種方式完成的,是在一種對戶外大型雕塑的懷舊情感下做的。無論如何,我一直想知道我到底能做多大的作品。所以,當一個建築師建議我應該做一些廣場雕塑時,我接受了,因為它是一個解決以上問題的好機會。我絕對反對當前的一種做法,練習製作小雕像然後再機械地將其放大。不論我有沒有能力把它做的我想做的那麼大,我都反對那麼做。如果機械地放大只是增加速度的話,我會立即同意這麼做,但我必須不依靠機器也有能力做成,不是嗎?而且,我應該有興趣發現雙手所能創造的高度極限。那些高挑女像正是最大的高度。它們幾乎已超越所有的可能性,這一點上我們所談論的是某個完全想像性的東西。但之後又會變得容易起來!這意思是說,如果我讓一個20米高的雕像變成像人體一樣的某個東西,我事先便知道我會做某種長長的、很瘦的東西,幾乎是平平的,毋寧像一片板子,微微地向前傾斜,頂上凸起一個小球,並且是向下望的。不過那真的是另一回事,實際上是裝飾性雕塑。或許又並非完全是裝飾性的,但總歸是另一回事。
席爾維斯特:你打算用這些大型雕塑做一組廣場雕塑,用一個站立女像、一個行走男人和一個頭像。你確實創造了它們,但你有沒有將它們組合起來呢?
賈克梅蒂:我做了四個高挑女像,兩個行走男人,兩個頭像。然而它們中沒有一個是順利的,所以最初組合的想法退到了第二位。實際做的時候我對如何將它們組合起來毫無感覺。那兩個行走男人是在至少四十個不好不壞的成品中所保留下來的僅有兩尊。他倆之間差異相當大。那四個女人也是從十個裡保留下來的;其他的都銷毀了。但問題尚未解決,當我意識到要想真正實踐整個想法必須奉獻多年時光之後,我便放棄了。那並不值得;比起試圖做一個以其規模給人留下印象的大型雕塑,徑直從一個頭像寫生開始做,現在會給我帶來更多的進步。因為尺寸確實起著一種作用,雖然你也可以把它設想成一種不洽當的作用。我們通常對非常大的東西印象深刻,即使它並不那麼好。如果同樣的雕塑比較小並且具有同等的品質,那我們不會太注意它。而且,如果我做了那個大雕塑,那個高高在上的頭又會怎麼樣?那沒有任何意味,對嗎?因為你不能像為了一個頭寫生那樣塑造它。但這個問題對我的吸引力大大降低,首先是因為它比較簡單,然後是因為它更多是建築學的事。如果你對高度和某一特定空間的關係有所感覺,那麼,它是不是稍好一些都變得次要了。重要的是關係,所以它幾乎完全變成比例的質量問題,嚴格地說這不是雕塑的事,而多少是建築上的事了。
席爾維斯特:通常當你處理一個人物時,你能看到你正在製作的整個人體,但當你創作高大的女像時,你難道不會因太近而見不到整體嗎?
賈克梅蒂:不會,那完全是一個錯覺!我的意思是,大的形體所需製作空間反而比小的要少得多。若做一個五十厘米高的小雕像,我需要後退四、五米之遠去看它,不是嗎?而如果做一個三米高的大雕塑,如那些我已經完成的,我是在同一個畫室裡做的------你知道那畫室有多小------幾乎談不上後退。
席爾維斯特:是的,但這樣你就看不到整體!
賈克梅蒂:沒那必要。你還是在看這個整體。最初你以為你只需很少空間就可以完成的一個小東西,而需要較大的地方去完成大作品。但正相反。一個非常大的雕塑可在非常小的空間裡完成,而你同樣需要一個合理的空間去創造小型作品。
席爾維斯特:不,我的問題不在討論退後幾步的可能性;我指的是,當你創作一個小雕像時,即使你不後退,把雙手放在泥土上你就能看到整體。但當你製作那些大雕塑而又靠得很近的時候,你看不到整體------你能嗎?
賈克梅蒂:那並無太大的差異,差異遠比你所想像的少,幾乎沒有。即使只後退非常非常小的一步,我還是有整體觀念。因為,這些雕塑比實際對象大了很多,這一事實把整體又轉變成一個概念了;它並非對外部世界的一種感知,它是已經存在我想像中的某種東西。在我腦海裡已經可以看見它的尺寸和比例。所以我要做的,只是把已經存在那裡的東西實現出來而已。
席爾維斯特:是否就像你創作《腿》或者《貓》時那樣呢?
賈克梅蒂:是的,《腿》是解決好了的,且不論好壞。不管是好是壞,它就是它了。《貓》也一樣。但那些高大女像可能跟它們之所是稍有不同;簡言之,它們並沒有解決好。因為要解決好,它們能需繼續調整,而目前我發現那是浪費時間的。或許有一天我會再回頭調整……另一方面,對一個頭像的寫生不可能是未經事前準備而做到的,即使每次坐下來寫生時都得重新來過,甚至哪怕最後所留下的其實是一氣呵成的。所以你從未抹掉什麼。即使你以為你已經抹掉了過去幾天中所做的,其實不然,你並未消除它。成功的一點點保留下來了。這就是為什麼它比製作給人印象深刻的大雕塑還吸引我。這其實也是我停止和不願繼續下去的原因。我現在要做的最大雕像恰好小於實際對象,如同從三米外看到的某人。我還是不知道會有什麼效果,但比那更大的再也不會引起我的興趣。我知道它是怎麼做的,而且知道明天我可以在兩個小時內輕易地做出一個大型體,效果必然比我1960年做的那些要好。但這僅僅是為製造一個效果,真的,它不值得我浪費時間去做的。事情就是這樣。總之,某日我停止了創作大型雕像,因為當我看見自己在浪費時間的時候,我鑄造它們,是為了一勞永逸地中斷之,然後過些時日,我想我會將它們毀掉,但在當時我又把它們留在鑄造廠。留了兩年,當我將它們攜回時,我又決定不毀掉它們了;我告訴自己,「它們是一段特別日子的研究結果,它們對我很有用處,所以我要留著它們」。不論如何,僅管它們是大的,至少還說不上過於莊嚴或魁偉。但我從來都認為它們不是成功的作品;它們是失敗的。所以,如果有人現在要去重視它們的話,聯繫到我的其他作品,那就完全是誇張了;而且若只是因為它們是大的就重視它們,那完全是一個陳腐幼稚的理由。那只不過是一種狂妄自大。你製作大的事物是因為你設想可以通過這種做法來張揚自己。不必管它們是雕塑、建築物、教堂、大型壁畫或任何其他東西,其目的必然是讓人們感到它們有著比實際上更強的力量。這是一種對自己的吹噓,或者對自己和他人的吹噓,也就是說是出於跟形式上的考量無關的原因。雖然如此,這還是可以說得過去的。但它有點幼稚,就像一個孩子征服世界的願望:你擁有的越多就越快樂。但在這裡,我們本身是幼稚的------我們畢竟在大多數時候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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