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13

堅尼斯(Byron Janis)訪談

焦元溥:演奏蕭邦音樂有什麼要訣?

堅尼斯:蕭邦的音樂可以用波蘭文的“Zal”來形容。“Zal”是一個無法翻譯的字;它可以被翻成二十多種意思,包括甜苦與憂愁,甚至憤怒,然而最常出現的意思仍是「甜苦交織」。蕭邦的音樂充滿「甜苦交織」的感覺,在絕妙的色彩中捕捉最幽微的情感。此外,蕭邦的斯拉夫血統也反映在其音樂之中。我自己也是斯拉夫血統,因此對我而言,蕭邦顯得特別親近,但不一定要有斯拉夫血統才能演奏好蕭邦,重要的仍是感受。在技巧上,蕭邦揭示了演奏的奧義,他說「五個指頭都是不同的,都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任務」,這是多麼強而有力的論述呀!他的《練習曲》完全展現出他對技巧和手指的看法,而那真是音樂史上的經典。從小見大,蕭邦也告訴演奏家要展現自己的性格,因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都有自己的話可說,演奏家要發展自己的藝術個性。另外,我們也絕對不能忽略蕭邦是一位非常精神性的演奏家。蕭邦從來沒有和職業鋼琴演奏家學習,只有和鋼琴老師學習。我想這正是蕭邦的演奏能深入靈魂的原因。當他演奏時,他不是在彈鋼琴,而是表現他的靈魂。蕭邦自己也常神遊出現實世界。他總是提到「其他地方」-----他說「在那裡」!(Làbasover there)。蕭邦能感受到另一個次元,他看到聽到的比我們都要多。如果演奏者不能感受到這一點,那麼也就難以演奏好蕭邦。「在那裡」是演奏蕭邦時非常重要的概念;音樂必須能夠演奏地形而上、超然物外,不然也就不吸引人了。

焦元溥:所以演奏蕭邦必須讓自己用心感受,徹底聆聽,讓自己到達「那裡」。

堅尼斯:當我彈到最好的狀態,我會進入另一個世界。我雖然在演奏,但我自己完全不覺得自己在演奏,而是完全與音樂合而為一。我最近幾年越來越能達到這種狀態,彈到靈魂的最深處。

焦元溥:究竟演奏者要如何才能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這顯然和年齡沒有直接關係。有人一輩子都無法達到,有些人很年輕時就有如此體會。

堅尼斯:演奏者自己心裡要清楚,並相信另一個世界的存在,才有可能達到這種境界。我十五、六歲時開始演奏的時候,就深深體會這一點。當我演奏成功,也滿意自己的演奏時,我除了鞠躬回禮給聽眾,也會再鞠個躬-----我不管世人要如何稱呼,是「上帝」或「神靈」都好,這個禮是獻給他們的。我永遠相信有其他世界的存在,而且不只一個世界。我知道很多人不相信,但越來越多的研究已經顯示這些世界的存在。靈魂轉世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像莫札特,他五歲就能寫出極好的作品----- 這怎麼可能呢?就算他有足夠的智識能力和作曲技巧,他怎麼可能有那樣的人世經驗,在音樂中說那麼多話呢?若非前世早已學過,不然我不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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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您覺得演奏蕭邦的問題出在何處?

堅尼斯:現在演奏蕭邦的一大問題,就是鋼琴家不懂如何在鋼琴上歌唱,他們的演奏沒有歌唱主線與伴奏的分別。蕭邦要求演奏者「說話」-----說什麼呢?說一個故事。無論演奏者說的是什麼故事,詮釋樂曲就是要說故事。而想要說出故事,鋼琴家必須能彈出歌唱的的樂句,才能表現各種不同的句法與語氣。這是演奏蕭邦非常關鍵的問題。現在很多學生關在琴房裡一直練,以為這樣就能彈好,其實不然。我學新曲子時當然練很多,但曲子練好後我並沒有一直練習。練習太多,往往會折損音樂的靈感,使演奏變得機械化。音樂家如果能夠多看多聽,反而能夠彈得更好,特別是要懂得如何彈出歌唱句法。蕭邦就叫學生「別練太多!離開琴房去聽聽歌手演唱,你們才會知道如何演奏鋼琴!」當鋼琴不唱歌的時候,那是最無聊的樂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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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說到風格,霍洛維茲曾經說過所有的音樂都是浪漫主義作品。你也曾經錄製一張「浪漫真義」(The Romantic),以李斯特和蕭邦的音樂闡述浪漫的意義。對您而言,「浪漫」是何意義?

堅尼斯:真正的浪漫是發自內心的,這也就是浪漫主義在音樂中無所不在之故。巴赫的音樂,特別是慢板,是非常浪漫的,充滿了巴赫對全體人類的大愛。莫札特的音樂更是浪漫無比,充滿對人世的想像與觀察。他們的音樂都那麼誠懇,直接出自內心。演奏者要了解,或至少試著了解,如何用心和靈魂體會音樂,並在音樂中表現出自己的靈魂。

焦元溥:然而,如果所有的作品都浪漫地演奏,不會有風格上的問題嗎?

堅尼斯:這就像是好的演員能演眾多性格各異的角色,卻又不失自己的藝術特質一樣。好的演員讓角色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讓角色成為具說服力的演繹。要達到這一點,關鍵在於演員不能有太大的自我(ego)。如果只想到自己,而非藝術,那彈什麼都是千曲一腔,無法進入不同作品的精神,演奏也就不具說服力。蕭邦很愛模仿別人,他就是有那種能力能捕捉到周圍每個人的言談形貌,但他並沒有因此而失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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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您認為有所謂完美的演奏嗎?

堅尼斯:所有朝向完美的想法都是錯誤的,因為完美並不存在。就算完美存在,那也是一個死的狀態,因為任何的改變都會破壞這個狀態。如果詮釋不會改變,即使彈得再好都是死的。蕭邦自己也教許多學生,學生常抱怨說為何這次示範與上次不同,蕭邦卻說「我永遠不會彈出兩次一樣的演奏」,其道理就在此。當然人們可以追求完美,但千萬別把完美當成目標。事實上,所有的「完美」都來自「不完美」。所有看起來完美平衡的圖畫,其中都有不平衡的設計。當調音師用電子器具去校準每個音,雖然每一個音都是準的,而且相同的音頻率都完全一致,可是聽起來卻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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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您總是不斷嘗試,而且大膽嘗試,這不但需要自信與努力,更得有幾分瘋狂精神才行。

堅尼斯:我覺得音樂家都必須有瘋狂的一面,因為音樂家必須創造藝術,而創造藝術需要進入人性的另一面。這也是音樂家的一種能力,感受各種情感的能力。音樂家本身不一定要瘋狂,但他必須能夠有能力感受到各種情感,不光是只能感受到快樂或積極的情感。否則,他所能表現的音樂勢必會受到限制。魯賓斯坦是我見過最快樂、最能享受人生的音樂家,但無可諱言,有些情感的確在他的演奏中缺席,即使他是那麼了不起的音樂家。此外,演奏家也不能害怕表現自己的情感,不然感受再多也沒有用。到了舞台上,音樂家必須把自己赤裸裸地呈現給聽眾。不要害怕感受,也不能害怕表現。

焦元溥:但在瘋狂之外如何能保持平衡與平和?

堅尼斯:無論這個世界再如何變化,所有音樂家都該珍惜「純真」的價值。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能保有童心,讓自己永遠以新奇純真的眼光看世界,也永遠能夠發自內心地表現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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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至 遊藝黑白 世界鋼琴家訪問錄(下)焦元溥

2 則留言:

Django Tai 提到...

感謝這篇文章,雖說是拾人牙慧,但藉著分享,讓更多人(例如在下)能了解這位鋼琴家. 耳邊正聽著Janis於1961年錄製的拉三,是當年喜歡古典樂的開端.十年過去了,今天第一次稍微了解Janis. 另外,書中是否有提及這篇訪談的日期?

李炘明 提到...

2003年11月,地點在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