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溥:學了這麼多技巧與詮釋,您現在怎麼去看一部作品?
陳毓襄:其實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無論是巴赫還是巴爾托克(Bela Bartok,1881–1945),是史卡拉第(Domennico Scarlatti,1685–1757)還是史特拉汶斯基,我都用同樣的方式去面對,同樣地用心,都要彈到讓音樂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這和演員一樣,一定要完全變成那個角色,才能傳達劇作家在創作時所要表達的情感。如果不能投入到音樂,或是對作品差別對待,或對作品有先入為主的成見,那表演出的成果就有限了。許多鋼琴家演奏的《彼得洛希卡三樂章》也完全是機械性的手指運動而沒有音樂。其實,能否有音樂的感覺,也是一種天分。如果沒有這種天分,彈任何曲子都只是技巧而已。唯有當鋼琴家把音樂彈進自己的靈魂,才能夠以音樂和聽眾溝通。
焦元溥:「與聽眾溝通」,這是另一門藝術與學問了。
陳毓襄:是的,這也是我極為有興趣的研究項目。我覺得表演的關鍵,用英文說就是掌握「能量」,用中文說就是「氣」。只要能夠把「氣」掌握在手上,全場聽眾都會注意你;如果沒有,聽眾就會在看節目單。一場音樂會成不成功,觀察多少人在看節目單大概就可以知道了。有些鋼琴家彈得非常好,但就是不能和聽眾良好溝通,他們進不了聽眾的心,聽眾也進不去他們的世界。
焦元溥:那麼演奏者要如何掌握這個「氣」呢?
陳毓襄:對我而言,一場表演能有多好,取決於這「氣」能有多好;「氣」有多好,則取決於演出者在台上的「光」。這光不是燈光,而是演奏者本身發出來的神采和「氣」。這個「氣」是可以準備和培養的。每次當我出場時,如果我覺得自己的「氣」很強,眼前一切都很亮,在這樣的「光」之下,其他事物,包括鋼琴、樂團、聽眾、指揮等等就全部變小了。以一個大人去掌握這些小東西,當然能運於指掌,彈得很輕鬆。那是一種超越音符、音樂,甚至藝術本身的自由感,演奏完全是游刃有餘。
焦元溥:有沒有可能,演奏家在台上會感到自傲,用睥睨一切的態度來演奏,讓別人都變小了?
陳毓襄:對我而言,這是不可能的。舞台上有太多不確定性,一個人在台上還可以自傲,那我還真佩服他有那本領可以自傲。
焦元溥:即使你掌握住很好的「氣」,這氣有無可能會被聽眾影響?特別是水準不高、缺乏鑑賞能力的聽眾?
陳毓襄:以我的經驗,這個「氣」和聽眾是沒有關係的。作為一個演奏家,能和沒有聽過古典音樂的人溝通,讓他們在音樂會中不覺得無聊,讓他們對這音樂信服,把音樂彈進他們的心理,這才是真正的成功。音樂如果能夠是無國籍、無種族、無差別的人類共通語言,也就在於演奏者能夠掌握溝通的藝術而超越各種界限,而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此外,我也追求情感與理智,控制與熱情之間的平衡。對一位表演藝術家而言,如此平衡是最困難的,李斯特就花了數十年的時間才達到。但若能達到,就更能掌握好「氣」,演奏也就能臻於完美。
焦元溥:演奏者能夠整場音樂會都保持這種「氣」嗎?
陳毓襄:這是困難的。一場音樂會之中,可能是某一段落,或是某一樂句,總難免會有些地方是不夠專注的。真正能夠從頭到尾都保持專注,從頭到尾都掌握住良好的「氣」,實在非常困難。我覺得這是演奏者必須去體會的、去學習,如何在每一場演奏,在演奏中的每一個音符,都保持這種專注和「氣」。很多時候我排練時彈得很辛苦,但到了正式演出,我才真正掌握並發揮到「氣」,詮釋也就完全不同,許多前所未有的靈感都會出來。
焦元溥:在這體會「氣」並學習掌握「氣」的過程裡,您的演奏心境有沒有轉變?
陳毓襄:改變很多!以前我開音樂會,只會想把音樂彈給聽眾,如此而已。然而我現在變得非常喜愛我的聽眾,我一走上舞台,就帶著非常歡喜的心。在還沒演奏之前,我就已經和聽眾溝通,而且充滿喜悅地和他們溝通。我演奏的目的,也不再是表演或介紹作品,而是讓聽眾得到感動與認同。我希望每個人都能聽得懂,而讓每個人都聽得懂需要方法和經驗,而我很高興我現在能以非常喜悅的心來和聽眾溝通,覺得自己與他們毫無距離。如果我不能達到這一點,我會覺得自己是在欺騙聽眾的時間和金錢。以前只是想追求音樂、自己、聽眾的「氣」能合而為一,現在則是希望自己能夠帶動或影響聽眾的「氣」。我之所以演奏,是希望音樂能夠帶給聽眾一種效果和影響,讓他們在聽了我的演奏後能夠產生心得,甚至改變生活。他們可以忘掉煩惱,在人生中找到新的意義。無論是任何作品,是巴赫或是當代音樂,是快是慢,是大聲或小聲,都可以達到這種效果。
焦元溥:鋼琴家要如何才能達到這種效果?
陳毓襄:我覺得有兩個條件,第一就是演出者的心和靈要非常純粹、真實、誠懇。只有純粹專一,才有可能心無旁騖,才有可能直接和聽眾溝通,不然就只是裝模作樣而已。第二則是要保持專注,完全沒有二心,全場音樂都必須專注,才能保持音樂與「氣」的強度。
焦元溥:我知道您對技巧一直很有興趣,花了非常大的心血鑽研。您演奏心態的變化,是否也改變您思考或發展技巧的觀點?
陳毓襄:我以前的彈法,就是運用全身肌肉來演奏鋼琴。我想所有好的鋼琴家都是用這種方式演奏。然而我現在在思考一種新方法,我稱為「中心」演奏法。我把全身的「氣」和力量集中到身體的一個點,我希望能夠讓所有的力量全部來自這個「中心」,而以這個「中心」來控制我的演奏。如果我能夠這樣演奏,那音樂就能夠在我的身體,我的肌肉中流動,我也真正和音樂融為一體。這是我目前一直在思考並努力的技巧。
焦元溥:這有點像是中國武學的高層境界了。
陳毓襄:因此我稱之為「鋼琴功夫」。所謂的「鋼琴功夫」,首先是從「輕」練到「重」,接著再由「重」練到「輕」。一開始,要把手練到非常有力,能夠驅使出極大的力道;但這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便是繼續練,練到能控制這股強大的力量,但以非常輕鬆,非常簡單的方式運用。所有技術修練到最頂尖的鋼琴家,他們彈強音都不是用力重擊鋼琴,反而是舉重若輕,稍稍一出手就能帶來極大的音量。如果鋼琴家能夠練到把每一力道、重量都能自由運用,且是不出於意識控制,而完全隨心控制,那「重」就變成「輕」,而這「輕」又是無限的「重」。波哥雷里奇的技巧,就是把鋼琴功夫的所有矛盾全部控制在一起。他的聲音既放又收,施力既輕又重,結束同時是開始,開始也就是結束,所有的極端同時出現,卻能形成驚人無比的力量。
焦元溥:也就是說鋼琴家必須練到一個臨界點,之後便能翻到另一個層次。
陳毓襄:鋼琴家如果只是練習得「普通多」,那就能彈成一般認知上的好,但也會陷入過度練習的問題。但如果鋼琴家練得極多,就能彈到一種新的境界。就像是燒水一樣。在沸點之前,水都還是水,一旦過了沸點,水就變成蒸氣。但我現在所思考的,是一個更高的層次,超越「輕」、「重」,超越技巧與詮釋的境界。如果我真能用「中心」演奏法來彈鋼琴,那我就不需要任何控制,卻能夠控制技巧的一切。如果我能夠彈到忘記自己的手,忘記自己的身體,讓我的身體完全自由,卻又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那音樂自然也會變得完全自由,詮釋完全變成自己的化身,達到完全「無為」卻又能「無所不為」的境界。我以前沒有這種想法;這是我最近由打坐中所得到的體悟。
頁326~329
摘至 遊藝黑白 世界鋼琴家訪問錄(下)焦元溥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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