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談談寫小說吧。
我在以小說家身分接受採訪時,曾經被問到:「對小說家來說最重要資質是什麼?」對小說家來說,最重要的資質,不用說是才能。如果完全沒有文學才能,不管多麼熱心努力可能都無法成為小說家。這與其說是必要的資質,不如說是前提條件。如果完全沒有燃料的話,多麼氣派的汽車都無法上路。
但才能的問題點在於,大多的情況下,質和量都不是自己可以巧妙控制的。不會因為你認為量不夠,希望增加一點或想節省一點用量以便維持更久,就能隨心所欲。才能這東西和自己的想法是沒關係的,想噴出的時候會自行噴發出來,如果噴完了枯竭了也就結束了。像舒伯特和莫札特,或某種詩人或搖滾歌手那樣,豐沛的才能在短時間來勢洶洶地用完之後,就面臨戲劇化的死亡,成為美麗的傳說,這種活法雖然很有魅力,但可能無法供我們大多數人參考。
如果要問我,除了才能之外,對小說家來說什麼是重要的資質,我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專注力。把自己所擁有的有限才能,專注到必要的一點的能力,如果沒有這個,什麼重要的事情都無法達成。反之這種力量若能有效運用,某種程度上可以彌補才能的不足或不均。以我來說,平常一天有三到四個小時,在清晨之間集中注意力工作。面對書桌,把意識只集中傾注在自己所寫的東西上。其他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看。假設性地想,就算有充沛的才能,就算滿腦子都是小說創意,如果激烈地牙痛著,這位作家可能什麼都寫不出來,因為專注力被牙痛阻礙了。我說沒有專注力什麼都無法達成,就是這樣的意思。
專注力之後必要的是持續力。就算能做到一天三四個小時,集中精神認真執筆,但持續一星期就累垮,那也沒有辦法寫長篇作品。每天的集中精神,要能維持半年、一年、兩年,小說家被要求擁有這樣的持續力------至少有志於寫長篇小說的作家。以呼吸法為例,如果集中注意力只是不動地深深閉氣的作業,那麼持續力就是一面閉氣,同時,又記住靜靜地呼吸下去的作業。如果無法取得這兩方面的平衡,要成為專業小說家長年持續寫小說是很難的。要能停止呼吸、繼續呼吸。
幸虧這種能力(專注力和持續力)和才能的情況不同,可以靠後天訓練來獲得,並藉以提升。每天坐在書桌前面,不斷訓練把意識專注在一點上的話,專注力和持續力就會自然提升。這和前面所寫的肌肉調教作業很類似。每天不休息地寫,集中精神工作,這件事對自己這個人是必要的事,把這情報持續送進身體系統中,讓身體確實記住,而且逐漸把極限值一點一點往上提升。在不被發現的微量程度內,讓那個刻度悄悄上移。這和靠著每天跑步,以強化肌肉,塑造成一個跑者的體型,是同類的作業。刺激、持續。刺激、持續。這種作業當然需要忍耐。不過相對的也會有回報。
傑出的推理小說家瑞蒙.錢德勒在一封私人信上寫過類似這樣的事:「就算什麼也沒寫,我每天還是一定會在書桌前坐下來,一個人集中意識。」他之所以這樣做,我很能理解。錢德勒靠著這樣做,拼命調教身為職業作家所必要的肌力,安靜地提高志氣。像這樣的日常訓練對他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事。
寫長篇小說的作業,我根本認為就是肉體勞動。寫文章本身或許屬於頭腦的勞動。但是要寫完一本完整的書,不如說更接近肉體勞動。當然寫書並不需要搬重物、快跑,或高飛。所以世間很多人只從外表看,似乎就認為作家的工作是靜態知性的書房工作。只要有能夠拿得起咖啡杯程度的力氣,就能寫小說了。但如果實際做做看,應該就立刻會知道寫小說並不是那樣的工作。坐在書桌前面,精神集中在雷射光的一點之上,從虛無的地平線上升起想像力,生出故事,一一選出正確的用語,所有的流勢全部保持在該有的位置上------這樣的作業,比一般所想像的需要更大的能量,且必須長期持續。身體雖然沒有實際移動,但那剝削著骨肉般的勞動卻在體內不斷地動態進行。當然想事情的是頭腦(mind),但小說家卻穿上「故事」這樣的裝備以全身在思考著,這種作業對作家來說,要求使出渾身解數的肉體能力------往往到殘酷役使的地步。
對於那些擁有天賦才能的幸運作家,這種作業幾乎是無意識地,有些情況是可以無自覺地進行下去的。尤其年輕時,只要擁有超出某種水準的才能,持續寫小說並不是太困難的作業。各種難關都可以輕易度過。所謂年輕,就是全身充滿了自然的活力。專注力和持續力,一有必要就自己送上來了。幾乎不需要做任何努力。年輕又有才能,就好比背上長出翅膀一樣。
不過這樣的自由豁達,往往隨著年輕的逝去,逐漸失去那自然的流勢和新鮮感。過去輕易可以做到的事,過一定年齡後,變得沒那麼簡單。就像速球派投手的球速,會直線下降一樣。當然人隨著逐漸成熟,自然才能的衰退有其他方法可以彌補。例如速球派的投手,超過一定時間點之後,切換成以變化球為主的用腦力的投球法。不過這當然也有所謂的極限。這時就能看得到喪失感的淡淡陰影。
另一方面,沒有那麼多天賦才能------或只勉強達到水準------的作家們,從年輕時就不得不自己鍛鍊出一點力量。他們靠著訓練培養出專注力、增進持續力。而且不得不把這樣的資質(到某種程度為止)當成才能的「代用品」來用。不過就在這樣「忍氣吞聲」之間,終於遇到隱藏在自己內在的真正才能。在用著鏟子,一面流汗一面努力挖掘腳下的洞穴時,碰巧挖到一直藏在深處的祕密水脈,真的可以說很幸運吧。不過這種「幸運」之所以可能,說起來還是因為持續地挖掘深深的洞穴所需的肌力,已經靠訓練學到了。我想,晚年之後才能才能開花結果的作家們,應該多少都經歷過這一類的過程。
當然這個世界上從頭到尾才能都不枯竭,作品品質也不低落,真正天賦異秉的大天才------雖然只有一小撮------確實也存在。他們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水脈。這在文學上真是值得慶賀的事。如果世上沒有這些巨人存在的話,文學的歷史應該無法像現在這樣堂堂誇示偉大的成就。要具體舉出名字的話,有莎士比亞、巴爾扎克、狄更斯……。但巨人終究是巨人,怎麼說他們都是例外的、神話性的存在。世間無法成為巨人的大多數作家們(我當然也是其中之一)或多或少,都不得不靠各自的下功夫努力,從各方面來補強才能絕對量的不足。不這樣的話,是不可能長期寫出有一點價值的小說。而不管用什麼方法,從什麼方向來自我補強,最終會成為個別作家的個性和品味。
以我自己來說,我寫小說,很多是從每天早晨練跑路上所學到的,很自然地從肉體上、實務性地學到。可以把自己嚴格地逼到什麼程度,到哪裡才好?休息多久算正當,超過多久算休息太久?到哪裡是適當的一貫性,從哪裡開始會變偏狹?外部的風景必須意識到什麼程度,對自己內部要深入集中意識到什麼程度?要相信自己多少?要懷疑自己多少?如果我成為小說家之初時,沒有想到開始跑長距離的話,我所寫出的作品,可能和現在會有不少差異。具體上如何不同?我不知道。不過應該有什麼很大的差異。
頁91~97
4 則留言:
大笨蛋
應該是吧
為什麼!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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