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科特:您始終在追問,即使在您自己的電影裡,也在追問電影的本質。
戈達爾:我還將一直追問下去,因為我覺得這種交流在不斷前進------比如,從紐約到特魯萊德。在我看來,人生就是兩點之間的運動,停留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運動的過程本身。做為導演,我更多地把這種運動看做是生活的進程,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我的生活與我的作品沒有差別。我的生活更多存在於拍電影的過程中,所以有人才會對我說:“你簡直沒有私人生活,我不能與你在一起。我們做愛的時候,你都會突然說‘我想到了一幅多美的畫面啊’!就像是個只會談論顏色的畫家。”但我覺得我的唯一話題也就是我正在做的事情------創作。
我想我一直在追尋愛情,不過是通過工作的方式。在排隊買票的時候,我都無法忍受別無他事而只是無聊地等待,所以在工作中我不會表現這樣的內容。我熱愛工作,但我希望通過工作來保持愛情。很多人總是試圖把工作與愛情分開,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
喬納森.科特:所以,您的生活實際上就是一部電影。
戈達爾:是一部電影。而正因為我就是電影,我與自己的生活有著深層的聯繫,我才能把它與其他人分享。我想表現所有可憎的、美的,以及平靜的事物,這樣人們就會了解我。影像給了我勇氣。為了實現自我,我要將自己展現給外界,而電影工業正是因此產生。繪畫需要技巧,而電影不同,只需要有勇氣在適當的時候把生活拍攝和記錄下來,當然,這也是另一種技巧。這樣,我與自我合而為一,並將自我展現出來,人們就可以了解我的內在一面。只有通過電影才能了解人的內心,這就是為什麼人們如此鍾愛電影,也是為什麼電影永遠不會消亡。
喬納森.科特:您好像把電影既看成是鏡子,同時也是X射線。
戈達爾:是的,兩者兼具。既是望遠鏡,又是顯微鏡。
喬納森.科特:您曾說過“自由就是觀察你的周圍”,這與“自由就是表達自我”好像不是很一致。
戈達爾:這兩者其實沒有差別------在觀察外界的時候,你的眼睛在這裡,你在向外觀望,而外界又會返回你自身。拍了這麼多電影,有時我認為內在是飄忽在外的,而外在反而留存體內。對你來說,這裡是內在,而那兒才是外在。
我曾經打算拍一部叫做《吻》的電影。在兩個人接吻的時候,兩個邊界重合,你的外在就是對方的內在,而你需要扭轉這一局面。你需要自己的內在進入對方內部,與此同時還要保持自我。這就是為什麼我對錄像技術很感興趣,因為錄像機有輸入和輸出兩種功能,這與人性很相似。與照相機相比,錄像機與人類的身體更為相似。
攝影師們很少考慮攝影機的鏡頭在那裡,而取景窗在這裡……他們認為他們的眼睛在向外看,而他們所注視的運動物體被拍攝入機器內部,但他們不會認為或許有這樣一個隱形的攝影機,眼睛在外面,而顯影在內部。我覺得畫家和音樂家能體會到這一點。一位母親也可以設想自己從別人那裡接收到一個信號,自己再把信號反射回去,以一個新生兒的形式。
但大部分攝影師都不是這樣。他們不應該問“讓-呂克,用5.6的光圈可以嗎?”而應該問“你覺得哪個更重要,這一步還是那一步?”我們可以就此做出判斷,而他那個關於光圈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但是他們從來不那麼問,因為他們薪水優厚,而且幾乎什麼都不用做。影片的百分之八十取決於柯達膠片,百分之十五取決於攝影機,還有剩下的百分之五是由製片人決定的,他們根本不必妄自尊大,搞得自己好像是魔術師一般。
大部分攝影師都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糊塗士兵,他們不知道是要誘敵深入還是將敵人拒之門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深入越南。跟他們簡直沒辦法溝通。這就是為什麼我更喜歡那些門外漢------比如那些業餘攝影師,所以我在電影裡也運用了很多很“業餘”的手法。在《筋疲力盡》中我就借鑑了《生活》雜誌記者的一些拍攝手法,那時他們與好萊塢還沒有任何關係。我還用了一些曝光不足的照片,被指為非常糟糕。在電影中運用這樣的畫面是我們首創的,現在這樣的手法已經非常常見了。
喬納森.科特:所以您喜歡用比較單純的視角看待問題?
戈達爾:我喜歡初次接觸的那種陌生感。比如一般人都喜歡看打破世界紀錄,因為那是第一次;再看一次就沒有那麼有趣了。圖片就是要向人展現此未知的畫面,看過之後就可以放在一邊繼續前行,就像是遊客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觀光。但在我看來,不應該對事物做出工作日、假日這樣的區分,應該從更為廣泛的視角來看待事物。我認為在電影中可以做到這一點------因為一個電影創作團隊一般只有十到二十人左右,偶爾會多一些。但隨後我發現就算只有這麼少的人,也並非事事如意,往往只有我一個人抱有這種想法。我願意為此做出犧牲,我也的確做出了很多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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