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15

賈克梅蒂(Giacometti,1901-1966) 致馬蒂斯的信 孫善春譯 摘要

我開始做兩座胸像。一座是小的,卻讓我頭一次遇到麻煩。我無力控制,所有的事物都彷彿在逃避我。對面而坐的模特兒頭部開始飄浮如雲,形狀模糊。最後,在我要離開時,我將兩者都毀掉了。在羅馬的時候,我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參觀博物館、教堂與建築遺跡。我尤其著迷鑲嵌畫和巴洛克時期的作品。我還記得第一次親歷我看到的一切時的感受。我臨摹了滿滿一個筆記本的名畫。……

1922到1925年間,我在大茅屋學院的布林德爾(Boudelle)指導下學習。早晨我全身心地投入雕塑,又遭遇到了在羅馬時候的難題。下午我常常繪畫。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色彩的雕塑,於是就經常試著以超現實主義的方式來畫它們。其中一些我還保留了許多年。後來我終於下定決心與它們一刀兩斷。原因主要是我需要空間。傳達一個人體的整個圖像是不可能的(我們和模特兒太近,凝神關注某個細節時,比方說鼻子或腳後跟,我們就毫無希望創造出一個整體)。

而另一方面,若我們從一個局部(例如鼻尖)開始分析,我們也會迷失。我們或者會耗盡一生,試圖再現我們模特兒的真實,但卻一無所獲。形式幾乎溶解了。留給我們的只剩下一個彷佛斑點之海的東西,它撞擊著黑色的背景,幽深又空洞。兩個鼻孔間的距離廣闊的像撒哈拉沙漠;不再有界限,一切都逃出了我們的控制,什麼都不能移於紙上。僅管如此,我還是想要再現我看到的實在,因而我就決定待在家裡,用記憶創作。那時候我十分絕望。然而我仍然盡力將自己從災難中挽救出來。剛開始,這種手法誕生了無數很像立體派時代的作品(這不可避免,但若要在這裡解釋之,卻要費許多筆墨)。逐漸地,這些變成了反映我自己的實在觀的物體,儘管他們僅僅反映了一個方面。不知怎麼地,它們無法傳達出我當作一個整體來感覺的東西:一個結構,我同樣在其中看到的鮮明性,一種空間骨架。

在我來說,這些人像從未構成一個嚴整的物體。我更多地視之為一個透明的構型。諸多嘗試後,我創作了一批木籠。做活的是一個木工,籠子裡藏著一個活動的機關。令我癡迷的是實在的第三個面向,即運動。儘管我做了很大的努力,但我還是發現,要觀看一個喚起運動幻覺的雕塑是不可能的:一條大步邁進的腿,一條抬起的胳膊,一個轉向一側的頭部……能夠表達運動概念的唯一方式就是展現實在的運動。然而,我也想喚起這樣一個印象,即:我也能引發運動。幾個物體互相關聯而運動。

所有這些研究慢慢地使我遠離了外部實在世界。我意識到,自己滿心關注的皆是物體本身的構成。我所雕塑的物件出了些問題:不知為何,它們太過古典、太過精緻了。我反感它們,因為在我看來,它們無法反映如我所見的實在。在這個時候,一切都毫無價值,只配丟棄。明顯的是,所有這些都是以速寫般的、過分簡化的手法表達的。毫無價值的物件,沒有根基,只該丟棄。如今我感興趣的不再是人們的外在形象,而是我自己的情緒經驗。(幾年前,特別是在就讀藝術學院的日子裡,我的生活與創作相齟齬,令人不快。後者阻礙了前者,對我來說這就發展成了無法收拾的局面。我不得不在固定的時間畫一張裸體模特兒,而對這個人體我並沒有特殊興趣,這個事實對我簡直毫無意義卻又大費時光)。現在問題不再是製作一個摹似實在的東西了。我的目標是體驗我個人的生活,只紀錄那觸動自己的或者是我想要的東西。不過,這一邏輯的自我表現方式卻時時變動又自相矛盾。也就是說,我被這樣一種欲望擄獲了:要在平板、溫順的平面和參差、桀驁的邊緣之間達成一種妥協。因此,在這期間(約1932―1934年之間),我創作了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大量雕塑。我又一次感受到了活生生的模特兒的實在性的吸引力。我決心在這個方面繼續努力,同時對抽象的、幾何構成進行研究。

最後一件人像是一個女人,題為1+1=3,我怎麼做也不滿意;這時我感到有一種衝動,想創作一種包括幾個人像的構圖。我明白自己得學幾年寫生〔我認為這只是一個套路〕,學到掌握一個頭部或者人體如何結構就足夠了。後來在1935年,我挑了一個模特兒。一開始我認為這些鑽研只會花我一個晚上的功夫,隨後我就可以做真實的雕像了。從1935年到1940年我整日畫模特兒。結果與我的設想完全是兩碼事。一個人頭(我很快就打消了做整個人體的念頭,那太複雜了)已經成了完全未知的、尺寸全無的東西。我一年兩次開始做兩個頭像,總是相同的兩個。它們是以研究為基礎的,可我還是無法完成它們(事實上,我還有鑄模保存著)。最後,為了能做出些東西來,我又開始用記憶創作了。我這樣做主要是為了明白這整個研究給我帶來了什麼。(這些年間,我不斷地畫素描,也做了少量油畫~而且幾乎總是通過寫生)。

可是,當我想根據記憶創造出我看到的東西時,我驚恐地發現,雕塑變的越來越小了。只有那些細小的雕塑才有一種相似性,但它們微小的尺寸令我滿心厭惡。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開始,而結果只是幾個月後達到同樣的程度。就我而言,一個高大的人體是虛假的,而一個細小的人體同樣令人無法接受。然後,它們變得如此微不足道,以至於只要用刀子輕輕一觸,它們就會消失於空氣中。但在我看來,只有當我的頭像和人體變得微小時,它們才顯得是真實的。所有這一切在1945年通過素描發生了一點變化。那一年我決定做一些更高大的人體,令我驚訝的是,當它們又瘦又長時才近乎實在自然。我今天的情況也大致如此。哦,不!那是昨天情況了。因為我剛剛明白,盡管我能輕鬆地畫出我早期的雕塑,但在畫較近時期的雕塑時,我感到困難。說實在的,倘若我能很好地畫出它們,也許我就不再需要在空間裡重塑它們了。不過對於這一點,我也不是太有把握。我得和你告別了。咖啡店要打烊了,我也得付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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