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31

雅克.巴爾贊 (Jacques Barzun)藝術的過剩 摘要

早在1840年,巴爾扎特就心情沮喪地注意到,僅僅在巴黎一地就有2000名畫家。50年之後,德加說:「我們必須要給藝術降一降溫。」但是,不斷擴大的藝術展示當然無法減少,無法控制。我們可以給農民補助,要他們不種莊稼,我們卻無法通過給錢的方式,要求藝術家停止創作。然而,必須採取措施以便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明知他們不可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我們卻引導他們繼續下去,這種做法是不道德的。我們的培訓學校、藝術委員會、捐贈機構、基金會現在就是起這樣的作用。它們鼓勵這個希望和信念﹕每一件藝術品、每一位藝術家都會得到承認,都會得到補助。如果沒有這樣的承認和補助,自然會引起憤怒和痛苦。

藝術家的憤怒針對的並非僅僅是金錢。政府資助是由官僚架子十足的人(他們自己常常身為藝術家)分配的。他們的角色使他們自己與申請人群體分離開來。補助------即便由私人基金會提供的補助------是一種官方行為,關於這個問題,法國人的長達300年的經驗是有決定意義的。在法國,模仿學院派風格的人得到定制職務和補助;創作深受我們欣賞的作品的那些藝術家不得不掙扎著謀求生存。官方藝術這個術語所表示的是屬於某種權制的安全藝術。正如約翰.斯隆在督促政府提供支持時所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了」。

我們當下的文化心態導致了這種屬於某種權制的、令人愉快的藝術------它們給人愉悅,但是很少屬於偉大之列------供過於求的局面。與此同時,最高標準的機構努力保持人們對歷史傑作的興趣,努力發現可以與之媲美的現代作品。在資金分配方面,生產者與管理者的境遇類似------並且結果相同﹕深感失望,營養不良。只有在心態發生變化,政策也隨之發生變化之後,這種使人沮喪的得過且過局面才可能終結。它不會解決這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有可能將其削弱一半。

第一個步驟是接受「公共藝術」與其餘藝術之間的區別。在過去數百年的時間裡,公共財政款項只用於公共藝術和公共機構------博物館、圖書館、歌劇院、管弦樂隊、話劇院以及舞蹈團。所有的其他藝術嘗試要麼得到單個資助人和規模較小的業餘愛好者的支持,要麼在局部地區默默地成長,從來沒有指望得到更廣泛的承認。讓我們把這種活動稱為家庭藝術吧,因為它類似於以前的人在家裡為自己提供的藝術。我們犯下的錯誤------我們面對的困境------是,如今創作的大多數藝術都是試圖變成公共藝術的家庭藝術。我們沒有理由忽略或鄙視家庭藝術。然而,我們也沒有理由使用公共財政款項來支持家庭藝術。家庭藝術數量巨大,從而形成了十分激烈的競爭,這轉而又驅使越來越多的公共機構變為禮品店、大市場、郵購公司和雞尾酒酒吧。

毫無疑問,在接受學校培訓的人員中,一定數量的人是有才華的畫家、作曲家、詩人、劇作者和表演藝人。如果他們還有精力,讓他們嘗試一下,看一看自己是否成為專業人士。他們將會面對一種孤獨奮鬥的生活,其中充滿失望,可能無望獲獎,可能會斷斷續續得到認可。他們之中少數人可能最終變得富裕,在全世界取得成功。在大學和藝術院校中,應該讓年輕人明白「輝煌的藝術生活」其實是什麼狀態。它在過去500年中沒有出現什麼變化;它充斥著擺在書架上的傳記作品;它考驗人的忍受力、意志力,考驗人對自我的瘋狂信念。

有的人也許在天賦上並不遜色,然而決心卻不那麼堅定;他們可以實現的目標是為本地受眾服務,那些人願意為藝術活動------無論其狀態如何------提供基本條件。這種情況已經在各個地方出現:已經組建起來的小型團體使作曲者、詩人、歌手和演員集中起來,為所在社區的人演奏新舊歌曲,沒有大張旗鼓的儀式,沒有籌款活動,沒有「出人頭地」的強制性衝動。我們現在以如此排場演奏的巴洛克音樂曾經就是這種活動;這樣的活動一點也不裝腔作勢,就像下象棋或者玩橋牌,沒有誰會正式地進行資助。不錯,這些「私人」藝術家必須以非藝術的方式謀生,犧牲在世界上聽到喝采的夢想。但是,照目前情況,這一抱負被供過於求的局面扼殺了。他們之中的許多人甚至無法找到一份教書的工作;藝術領域的供過於求也影響了教育界。

如果重新引導這些藝術家的活動,區域文化就會繁榮發展,其品質就會得益於更具天賦的藝術家的貢獻------那些人現在正在徒勞地奮鬥,試圖登上藝術的最高殿堂。此外,不將公共財政款項用於這些人和團體並不是吝嗇、卑鄙的緊縮開支的做法。恰恰相反,它是幫助許多人------從事藝術的人和資助者------擺脫痛苦境遇的一條有效措施。通過放棄全面資助公眾展覽和表演,我們就可以讓以非開放方式從事藝術工作的人不再去過那種面對財務赤字、依靠資助的生活,不再成天考慮藝術的成本------實際上,開支中的大部分都流入舞台工作人員、電子設備技術人員、印刷商、房東以及形形色色的賺錢的供應商的腰包。

這樣,公共資金------來自納稅人的金錢------的整體力量可被釋放出來,以便維持公共藝術機構,這就是說,得到承認的公共機構。在每個地區之中,這些機構對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對所有人都是開放的,在水準下降時會面臨公眾的批評。如果我們做為一個民族認為高雅藝術是一種公共需求,那麼,這些機構與警察局和氣象局一樣,也應該得到資助。在此,我說的是資助,而不是在週期性極度痛苦和懇求之後得到的少得可憐的幫助。公法已經承認這些機構的社會價值,其方式是給予他們稅額減扣的待遇。他們的其餘需要也應給予充分考慮,以便解除這些人的後顧之憂,讓他們安心工作,擺脫庸俗的商業影響。

這些建議和可能性與試圖減弱政府在社會之中的作用毫無關係。他們也並非僅僅與金錢無關,與藝術抱負相關。在我呼籲人們形成這種新的清醒認識時,我想到的是整個高雅文化以及我們與高雅文化的關係。在不時被漂亮的大肆宣傳打斷的爭奪經費的過程中,在經費非常充足時,在媒體就此大做文章時,藝術體驗本身也出現了一些變化。過剩降低了它的質量。優秀作品隨時可見,幾乎唾手可得,其結果是,他們變成消費對象,而不是觀照對象。人們常常見到它們,過於頻繁或過於匆忙地使用它們,它們於是失去了力量和深度。當我聽到有人驕傲地說他們「在博物館逛了一整天時間」時,我對這樣做的效果持懷疑態度。毫無疑問,那樣的輸入與喝酒沒什麼兩樣。同理,如果接受大量------一場接一場的交響樂,一部接著一部的歌劇------音樂,中間沒有間歇,音樂也會產生麻醉作用。我們應該記住古希臘人的做法,每年只在一天時間裡觀看三部悲劇和一部戲劇。高雅藝術只有在罕見的節日中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中,緊隨期待出現的是高度興奮,產生的結果是在寧靜狀態之下的沉思和回憶。藝術品供過於求的狀況使人們變成了貪食者;人們暴飲暴食,但並未消化。

這樣的情形損害了人們對新藝術判斷的能力。熱心或者負責的人受到這類古典和現代浪潮的影響,以心不在焉的方式,覺得一切東西都妙不可言。藝術帶來的美妙感轉瞬即逝,而不是滲入心肺,其效果之一是使任何令人震驚的或者奇妙的東西突然變得有趣,在短時間裡產生影響。由此可見,我們執行的「任何人想幹都行」的政策的另一個附帶結果是,我們往往獎勵耍小聰明的東西,而不是藝術,從而給真正的原創藝術家設置更多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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