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5

與嚴鈴的十五問答


1.你的作品究竟在說什麼?用一句話說清楚,說不清楚是不是你根本沒有想清楚?

嚴鈴 :

我的作品是用當下的視角回應過去某一段時間的記憶,重新詮釋成自己可以接受的樣子

光頭 :

聽起來像是「記憶的整形手術」耶——簡單說就是「自欺欺人」。妳有在處理自欺,但沒處理欺人,所以怎麼把自己記憶連結或是涵蓋全體多數人的記憶呢? 

藝術不只是自我療傷小日記,而是要能讓別人也被妳騙進去、感受到那個縫補與扭曲。讓自己記憶是自己的記憶,又不只是自己記憶,是妳可以發展的方向。

 「重新詮釋成自己可以接受的樣子 」,這蠻危險的,因為可能只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慣性。最真實、最有力的畫面通常都藏在妳最不想面對的地方,面對「我不想面對的東西」才是挑戰。

妳真的在「回應過去」嗎?檢視自己的當下的視角是怎麼來的?被什麼決定和影響?還是因為妳現在比較能自圓其說?如果是情緒轉變,那個轉折點怎麼透過畫面形式顯現?妳要找到把時間性轉變成畫面的方式。

小建議:

▸ 寫創作日記:記下生命中哪些部分你最想刪掉或改寫,也記下生活中妳想留存的喜歡和愉悅。

▸ 讓矛盾直接存在畫面裡。試著把「不能接受的樣子」留下來,讓畫面保留情緒和不舒服,看看能不能成為畫面另一股能量。

▸ 把同一個記憶分成三個階段(發生之前、當下感受、事後回想 ),用三種不同的色彩來畫來拼貼或重疊,試著把時間的推移成為畫面的敘事。

2.這個概念真的值得做嗎?你有沒有想過,它可能只是你個人的情緒,根本沒什麼表現價值?


嚴鈴 :

我覺得作品如果有被觀看的性質,它所假設服務的對象就不可能只是畫圖的人自己。 在這個前提下,我覺得值得被看的作品,要可以帶著觀看者的觸覺延伸到他們沒有碰到過的、已知邊界以外的東西。(有可能是感情也有可能是概念) 我的作品雖然跟自己比較有關係,但我認為感性經驗如果也可以指向對別人來說更遠的地方,就有被看的價值。

光頭 :

妳的預設,因為被觀看就有他者,所以就要服務他者,要能帶觀眾到他們沒碰過的邊界。

這裡面有邏輯的問題,妳的解決方式是相信感性經驗,但憑什麼感性經驗能解決問題,能指向更遠的地方,能讓觀眾觸碰邊界。

這邏輯像是在說:「只要有人來餐廳,就代表廚師一定要煮觀眾沒吃過的菜。」真的是這樣嗎?

觀眾不一定要被服務,也不是跟團旅行。挑釁、困惑,這都是觀看。

記好,服務觀眾的前提是自我面對。

「指向對別人來說更遠的地方」,來對應「用當下的視角回應過去某一段時間的記憶」所以根本問題還是在妳怎麼面對自己,妳是最初的觀眾,也是最重要的觀眾。

妳沒說清楚邊界是什麼。邊界不是口號,妳要有具體方法。怎麼形成邊界的?什麼形式?怎麼帶?這像一個導遊,把妳帶到海岸邊,說:「看吧,我已經帶你到大海的邊界了!」那然後呢。

感性經驗 ≠ 共通語言,感性經驗不會自動同感到別人身上。感性經驗甚至是最封閉的私人語言,沒有形式轉譯,觀眾只會看到「妳個人情緒」,不會觸碰「他們的邊界」。

3.你認為你的作品對當代藝術有什麼貢獻?是不是重複別人已經做過的東西?

嚴鈴 :

我覺得可能沒辦法提出一個很歷史性的大更新,但是有辦法體現作為人的多樣性,就是一種貢獻。

​是不是重複我覺得要看檢視的視角是很宏觀還是比較小,至少對我而言我覺得這樣做是夠的。

光頭 :

「體現人的多樣性就是一種貢獻」是什麼意思?這樣講,沒人知道妳在講什麼啦。哪個藝術家不能說自己的作品在體現人的多樣性啦?妳要先確定妳的作品有提供人的多樣性嗎?是哪一種多樣性? 是情感的、記憶的、還是文化的多樣性?還是妳預設凡存在就有價值,但這在藝術領域真的是這樣嗎?

把貢獻想成

1.我的作品在處理什麼?

2.用什麼方式?

3.會對他人產生什麼影響?

不需要去談什麼歷史性大更新,而是從妳小而獨特的視角切入。如何在日常、經驗、感受中帶出獨特的觀點。沒人要妳做歷史性大更新,但要自問:我的作品跟別人有哪裡不一樣?

重複不重覆,不是看檢視的視角啦。妳是在迴避是否重複的問題,這等於沒有正面回應呢。

關鍵在找出自己在藝術史的座標。沒有座標,妳的作品就會漂浮在大量的同質化創作中,難以被辨識和記憶。

清楚自己的定位感去強調其中的差異點,不然一定會被質疑,妳的畫跟每年的日本藝大學生有什麼不同?同質性過高就是重複,別人做過的事,不會因為妳真誠就變新。

好好思考,列出自己三個確定獨特的部分,不是妳會什麼,而是妳是什麼,妳想成為什麼。

4.你的作品是在回應社會、藝術史,還是只是單純的自我滿足?如果只是後者,你傳達了什麼?


嚴鈴 :

我不確定什麼樣的類型或是程度才能算是回應社會或藝術史。

​真的要實話一點講的話,我覺得自己的作品某部分還是有在回應社會,可能在處理身分和角色認同的時候。

​但大部分時間我覺得自我滿足還是比較主要。我覺得有在傳達一種,「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的看法。

光頭 :

妳的回答很不確定啊。真的要、某部分、還是有、可能在,這都是曖昧的詞。不要使用模糊、不確定的詞彙。請具體、具體、再具體。把所有抽象的詞彙,都換成妳作品中能被看見的具體細節。

處理身分和角色認同前,要先自我定位。要透過不斷嘗試才找能到那個自我。

自我滿足只是起點不是終點。作品從自我出發,但不止於自我。

妳的自我是什麼?妳想挑戰什麼?妳的滿足又是什麼?

與其糾結到底有沒有回應社會,不如把「自我滿足」明確化,把它轉化為一種態度、一種立場。

「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有一種反叛的姿態,試著用畫面畫出來。想想「就算是這樣也沒關係」這句話,本身能不能成為妳的藝術觀呢?

5.你的創作是否過度依賴個人故事?如果拿掉你的故事,這作品還站得住腳嗎?

嚴鈴 :

我覺得不會過度依賴個人故事,因為通常只是拿某一個片刻的情緒當作處理的開口而已,而且後續處理也讓當下的事實轉變得面目全非了。我沒有想要呈現故事起承轉合的意圖。

光頭 :

妳說不會過度依賴故事,妳說只是拿情緒當開口,後來轉變「面目全非」。但這完全沒有說明作品能站得住腳的理由啊。

換句話說,妳只是把「故事」置換成「情緒」當起點,但沒有說明作品最終靠什麼結構成立。這是「置換概念」,本質上沒有改變。

一個能站得住腳的作品,必須是觀者即使不知道故事、情緒,依然能從形式、符號、結構獲得感受經驗。妳沒講清楚這點。

建議:如果完全不說任何個人背景,這件作品有什麼力量?力量來自什麼?

方向:嘗試用形式語言(結構秩序、筆觸符號、媒材關係)來替代故事,而不是停留在「我當下的情緒」這種隱形的故事。

練習:設定一組形式規則(例如:僅用三種顏色、固定主題),用該規則完成十件作品。

這十件作品不附任何敘事性文字或背景說明,只以序號標示。

邀請至少十位觀者對每件作品寫下三個描述詞,彙整後檢驗形式是否有準。

再為每件作品寫 「形式說明」,只描述畫面要素如何運作,絕不談個人情緒或故事背景。

6.你的作品和藝術學院的連結在哪裡?還是你根本不在乎學院體制,那你在乎什麼?

嚴鈴 :

我覺得跟藝術學院的連結在於,一開始讓我學到幾種如何讓抽象的感受技術性的翻譯成顏料跟筆觸的方法、以及我覺得自己的某些美感也有被影響到;但越到後來發現藝術學院要的某些條件(比如敘事的方式、對象、手法,想要前往的目的)我好像沒有想要達成。

​我覺得我在乎要對自己誠實,現在做東西的方式、對象、以及手法應該是在盡量對自己誠實的角度下所朝向的方向。

​我覺得不誠實就是假裝喜歡、假裝開心,或是假裝相信。

光頭 :

誠實只是最低門檻啊。

妳把學院理解成一個要妳「達成某種條件」的體制,這是一個誤解。

學院真正的目標,是訓練妳在誠實之上,找到自己的語言系統與批判框架。學院給妳的是方法和工具,並不是要給妳一套必須遵守的規則和目的。

妳說「我在乎要對自己誠實」——但其實只是最低限度啦,沒有人要妳不誠實。

舉例來說,誠實就像是建材原物料,但誠實不是房子。現在妳要做的,是把這些建材原物料搭成一座能讓人走進去、能生活的房子,而不只是一堆建材原物料。

把誠實變成一套可溝通的形式語言,才能讓作品從「我」走到「共感」。這並不是要妳放棄誠實,恰恰相反,是為了讓妳的誠實,能被更多人看見和理解。

挑戰:把誠實轉化為公共語言。建立一套超越「我」的形式結構,讓作品自己發聲。定位妳的作品與歷史和觀眾的關係,精確寫下來。

練習:

找歷史座標: 選擇兩位在形式或媒材上與妳作品有共鳴的藝術家(一位現代,一位當代)。

寫比較分析: 寫一篇500字的短文,精準說明妳的作品在藝術觀、形式上,如何借鑒、回應或挑戰了他們的藝術語言,並產生了怎樣的差異。

完成後,把妳的作品拿去問同行,能否讀出妳所寫的語言差異。

這是檢驗。

做過後,之後讀碩班會相對清楚自己。

7.你這次的作品跟你的過去創作有什麼差別?還是你一直在換湯不換藥,自己都沒發現?

嚴鈴 :

我覺得目前還是有看到一些差異,其一是節奏跟心情,我覺得這個跟生活經歷比較有關係;第二個差異是這次在做作品的過程,我其實有盡量在想完一遍主要製作方向的時候,跳出當事者的視角,試試看加入一點後設的角度進去作品,我也不是很確定這個有沒有做好。

光頭 :

生活經歷會反映在作品的節奏和心情上,這點我非常認同。所以妳要把生活過好。同理,作品也會影響生活的節奏和心情,自己要拿捏距離,不要陷得太深,忘了生活的基本。

節奏心情的轉變和後設視角的加入在畫面上有沒有結合的可能?我想應該是有的,但怎麼做妳要去嘗試,各自的比例是如何?光是嘗試本身,就會讓妳的作品跟過去產生了本質的不同。

節奏與後設若能在畫面中互相干擾、衝突,而非並置,差異才會有。不要只是加入後設,要讓後設成為節奏的破口。

但目前妳說的差異,全都是感覺層面,都是妳的自我感覺。可是觀眾看不到妳的自我感覺,只能看到畫面。

那畫面到底有什麼實質不同?所以要一步一步聚焦。

有後設觀點和沒後設觀點各自的優缺?

後設對妳來說,是逃避還是深化還是反思?

後設的嘗試是在哪個部分最能達到妳要的效果?

在過程中,用什麼方法來幫助自己跳出來看呢?

觀眾要怎麼才能感受到妳的後設觀點?

完成一遍後(初稿)和妳的二版、三版有沒有再做版本比較?把各自的差別用形式分析講清楚。

再來,如果妳自己都不確定有沒有做好,那答案就是沒做好。對自己要嚴格,才會有明確的自我肯定。

8.你的媒材選擇是基於必要性,還是因為你技術有限,做不了別的?

嚴鈴 :

我覺得自己的時間還是有限,沒辦法確認所有可能性都都有嘗試完,但以目前所試過的其他方式,手上的媒材還是我比較喜歡的。但偶爾也不反對分心做一下其他媒材啦。(影像、複合媒材、其他種顏料等等等等)

​但說實話繪畫對我也還有很多未知地方,我沒辦法大言不慚說不完全已知的東西是必要。經常還是會碰到覺得媒材有超過我的認知的情境,但是碰到這些時刻其實是開心的;因為很好玩,我覺得好玩對我也很重要。

光頭 :

一個把探索未知當成樂趣的創作者,根本不存在技術有限的問題,只有無限的發展可能。擁抱未知、享受過程,這就是最真實的創作狀態。為好玩而畫,妳的心態很健康,請繼續保持這分純粹。

問題就在好玩之外。

那如果哪天它不再好玩了,妳還會畫嗎?

除了好玩,還有什麼必要性?

妳選媒材是為了好玩,還是為了作品?

當妳把作品看得比自己的好玩重要時,那個好玩就多加了一份難度和挑戰,那時妳在選擇媒材上就會更用心。

媒材的必要性,不在於妳多會用,而在於它能不能逼妳進入不熟悉的區域,開展妳的可能性。

真正的探索是玩到某一刻,開始發覺不好玩了,甚至變成痛苦,妳還願意繼續下去。

材料決定形式,就像石頭是造不出飛機的。

繪畫雖然感覺媒材就是顏料畫布,但妳可以分成畫面上的媒材( 底材、顏色、筆觸、質地、造型、結構 )和畫面外的媒材( 展場、間距、燈光、動線、觀眾 ),這些都是媒材。

思考的範圍和視野越廣,妳就不會只是出於習慣來做選擇。

9.這個媒材真的能夠支撐你的概念嗎?還是你只是因為熟悉它才選擇?

嚴鈴 :

我目前的概念好像會需要一個自我度高、真實度低、刺激度低、可以反覆確認、速度不會太快的媒材。

有點像上題所說的,目前比較下來是比較剛好的。我覺得繪畫提供給我的距離很舒服,油畫顏料提供給我的時間感以及質地也很自在。體驗感也很有趣味。

其實曾經有別的老師建議我用別的媒材強度會更強,他覺得我在作品裡的身分認同的部分很適合用複合媒材來做。但我覺得換成別的媒材的話,我做作品的重心會改變,我覺得自己不會快樂。畫圖給我的感覺很快樂。

光頭 :

不是要妳換媒材也不是要妳放棄繪畫,要思考的是妳怎麼看待媒材,妳的目標和使用這媒材的契合度。

妳的回答比較像是用媒材(繪畫)在享受,讓自己舒服自在,體驗趣味。這沒有不好,要注意的是不要缺少了誠實面對自己那一面。畢竟,創作過程中不會永遠只有快樂。誠實就會有痛,有不舒服。

再來,以媒材來滿足自己也會失去探索媒材的可能性,有時候先把自己放下,先擱置自己是不是快樂,保持一個恰當距離去看待媒材和自身的關係,會有新的發現。

練習:把自己的畫用最不舒服的媒材重做一次,檢視畫面的變化,看概念變了嗎?視覺語言變成怎樣?

10.你的作品看起來像繪畫,但它真的在討論繪畫的問題嗎?

嚴鈴 :

我覺得是。

光頭 :

「覺得是」這種回答,通常代表「其實不是,但我希望是」。

真正在討論繪畫的人,不會說「我覺得是」,而會具體說出他在處理繪畫的哪個層面,挑戰繪畫的什麼約定成俗。缺乏後續的說明,只用「我覺得是」,這很難讓人清楚妳在討論繪畫的什麼問題。不要變成一廂情願啦。

11.你的作品有沒有「觀念」層面的考量?還是你只在乎「技術」層面?

嚴鈴 :

好像沒有什麼觀念問題耶。

光頭 :

不要被觀念兩個字嚇到,那就是妳的立場、妳的觀點、妳的發聲。沒有什麼觀念問題不是真的沒有觀念問題,更多是妳不想去面對,妳沒有進一步去探究。是妳不敢去面對為什麼要畫這件事。

觀念簡單說就是妳做決定的依據。妳決定畫這個、不畫那個;用紅色、不用藍色;用平塗、還是厚疊。妳的觀念就是這一切選擇背後的總和。

妳真的是純粹的技術派嗎?相信技術的改變就是本質的改變嗎?還是技術是一種工具,用來傳遞或表達妳自己的觀點?

問自己:為什麼非得用繪畫來處理這件事?如果不用繪畫,有沒有其他方式?繪畫能開展妳的觀念到什麼面向和層度?

好好的思考這問題,而不是用「好像沒有什麼觀念問題耶」來閃躲逃避啦。

12.你的作品空間感是怎樣思考的?選擇這個比例、結構、材質,的原因是什麼?

嚴鈴 :

我覺得是根據敘事、情緒、距離、時間以上因素的輕重、節奏、體感、味道來決定。還有邏輯上的先後順序或是因果關係。

​我覺得多少會被自己的美感干擾,但我也不反對,因為好看很重要。

光頭 :

妳說了一堆,其實就是「好看」最重要。妳犧牲了結構,成就了好看。說穿了就是美感比妳說的敘事、情緒、距離、時間都來的重要,但妳又說美感會干擾,這超矛盾。

而且這一堆,聽起來像全都考慮,其實就是沒有真正的選擇。妳還是沒有說出對空間感妳的思考方式,誰最重要?排序是怎樣?為什麼妳是這樣選擇的?

妳不是怕被美感干擾,而是恐懼被人家說不好看。妳所謂的「好看」,想想是誰定義的好看?

妳讓「好看」主導畫面,等於放棄了(敘事、情緒、距離、時間)的結構。

空間不只是為了好看,在畫面上的空間安排意味著權力和秩序。誰該被強調、誰該弱化,那都是妳思考的痕跡,也可以說當(敘事、情緒、距離、時間)的結構都對了,自然會好看。

13.你有沒有發現,你的作品和其他人的作品大同小異,你的獨特性是什麼?

嚴鈴 :

我覺得我還蠻善於分出先後次序的、還有量化某些抽象的關係,最近有在想好像還有跟時間處理有點關係,但我還沒有想清楚。

光頭 :

妳提到自己善於區分先後次序,並能量化抽象的關係,這聽起來是一種建立繪畫內在秩序的能力。

不過,我想問問,妳用來分出先後次序的那個基準,究竟是什麼呢?在「先後次序」的背後,是不是藏著一份妳也未察覺的價值判斷?

稍微拉開點距離檢視自己,不清楚自己隱藏的判準,很難說是善於分出先後順序。

整理出秩序往往意味著害怕混亂,偏偏秩序常常只是習慣。

要分清楚自己的秩序和習慣的差異,到底是獨特性,還是工作習慣?

檢視自己的秩序到底是為了理解,還是為了控制?

當然處理先後秩序也可以是認知結構,不是價值判斷。

畫面的結構有時是身體性不自知的,秩序可能是長期的身體節奏。

至於時間處理這點,感覺妳在意的是「處理」,不是「時間」。

做什麼和怎麼做是兩回事,也可以是一回事,妳的獨特性是選擇和執行的結合。

還是要多畫,才會發現自己的獨特性。

真正的創作者,都是先在不清不楚的混沌中摸索自己的。

14.這作品在不同的尺寸下,意義會改變嗎?那現在這個尺寸的優缺點是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樣選擇?

嚴鈴 :

我覺得意義會改變。好像不是優缺,而是能做到的東西是不同種東西。我現在在畫圖的時間比較碎片,挑出來做的東西也傾向體感比較輕的東西,尺寸就依照那個體感去選。

光頭 :

順應生活狀態去選擇尺寸,這點很好,有什麼環境和心境就使用什麼尺寸。

不是大就等於好,也不是小就等於不好。

尺寸大與小,只是一個選擇,選對自己有挑戰的,尺寸真正的意義在心量拓展和自我挑戰。

注意時間與身體的關係。時間的碎片化會不會也作用在身體上。

保留自己獨處的自由時間,將心聚焦自己的身體感知。

那時間的碎片化,就不會只是限制,而是特性。

當一個人能夠坦然接受生活的局限,並從中找出最合適的工具與方式,就會彰顯自己的獨特性。

15.你的創作受哪些藝術家影響?如果我們說它只是某位藝術家的廉價盜版,你怎麼回應?

嚴鈴 :

好像還蠻多日本藝術家,哈哈。要怎麼回應的話,我覺得就是要有更多的時間;做作品感覺就是受個性以及審美影響,有一點像較勁、也會互相幫助,個性要如何帶著審美走更遠,現在的我除了回答時間跟體驗以外,暫時給不出誠實然後又要更有力的回答。

光頭 :

妳的養分來源如果同質性過高,就會像是偏食一樣。

偏食乍看無害,但長遠來看,身心的發展性將會受到限制,創作的視野也會慢慢變得狹窄。

妳提到「個性要如何帶著審美走更遠」,就像妳說的會受體驗影響。事實上,個性與審美都是持續變動的,只是我們往往在那個變化的當下不自知。

但時間真的不會替妳解決問題,時間只會讓妳更習慣問題。

何況妳所需要的,也不是更多的時間,而是主動擴寬自己的偏好。

去發現那些妳原本不喜歡的藝術家,並試著從他們的作品中找出微小但真誠的喜歡。

真正的喜歡並不是一味地堆疊自己的偏好,而是在不斷挑戰邊界、擴大認知。

不斷地挑戰邊界、擴大認知時,妳才能走得更遠、更廣闊。

總之,讓妳的世界大一點。

2025/09/09

與郭品彤的十五問答 
1.你的作品究竟在說甚麼? 用一句話說清楚,說不清楚是不是你根本沒想清楚?

品彤 : 選擇在遠處行動。似乎總有想避開的部分,在另一部分投入。花朵在畫面中央,更在乎為背景的落花和地面;畫了風景,更在乎其中的某個局部,雖然有一個起心動念的目標作為開頭,結局往往容易陷入相似的結果或困境。


光頭 : ▸ 說在「遠處」,有沒有可能是妳自己想「退後」。畫畫變成是一種習慣性的逃避,妳太害怕去承擔。

「選擇在遠處行動」,但那個「遠處」有沒有可能才是內心的最近處,甚至是妳真正的主題。

妳說花朵畫在中央,但真正想畫的是地面的落花。這蠻矛盾的喔 ! 因為妳的視覺重點和心理重點脫節了,自我檢視一下妳的繪畫語法有沒有把視覺焦點和權力重心轉移到畫面背景和邊緣?

如果想畫的是背景和邊緣,那妳真的讓背景和邊緣成為繪畫重心了嗎?

關鍵問題不在於妳畫什麼,而在妳是否真的懂得如何不畫什麼,來說清楚妳畫了什麼。

▸ 模糊中探索是創作的起點,不是終點。畫畫的人都從無法言說的狀態開始,但最終自己還是會清楚自己想說什麼又說了什麼。不要害怕說得清楚,說清楚不等於是枯燥無趣,是妳終於坦蕩面對自己:這就是我要的,這就是我不要的。

創作就是不斷與自己對話,自問自答,問每一筆、每一色、每一個空間與情感的連結,自己要的就篤定保留,不要的就算再好也爽快放棄。

▸ 小建議
寫個創作日記:記錄創作過程中的想法與情感,幫助自己理清思路。

2.這個概念真的值得做嗎?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只你個人情緒,根本沒甚麼表現價值?

品彤 : 於私只要我想看見就值得做。對外則有很多困境,難在被比較,找到突破點或引起共鳴。然而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沒有太大,但還是有時空背景的不同。在這些新舊同異之間,還是會有空間容忍微小的價值被承認。為何個人情緒沒有表現價值?那羅斯科的作品該如何解釋,而且人人都有情緒,情緒也能有細膩變化,更接近沒有表現價值的會不會是沒有辦法被感知的事物。

光頭 : 個人情緒不是問題,但妳怎麼處理怎麼轉譯才是問題。關鍵不是在有沒有表現價值,是在妳怎麼表現讓情緒產生價值。羅斯科不是在畫「情緒」,他是用色面、邊界、行動、尺度,創造一種讓人陷進去的空間。他畫的不只是自己的情緒,而是每個人都被吸進去的空間,說是情緒的空間陷阱更貼切喔。他厲害的不是情緒真摯,厲害的是讓情緒形成空間與時間的凝視強度。 妳說「更接近沒有表現價值的會不會是沒有辦法被感知的事物。」這話怪怪的喔。沒法被感知的事物就真的沒有表現價值嗎?是誰在感知?這跟妳第一題談到的邊陲和中心會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喔。妳再想一想,真的是這樣嗎? 妳提到「情緒也能有細膩變化」,很好,但妳沒舉出妳畫的細膩在哪裡。妳的畫目前仍停留在抒情氛圍,細膩意味著的結構化有層次差異。要想如何讓情緒成為結構,而不是藉口。反過來想,如果把「情緒」拿掉,妳的畫還剩下什麼?

妳說:「於私只要我想看見就值得做。」這句話很一廂情願啊。這可以做創作發心,但當創作論述就有點薄弱。妳可以自我滿足,但不能自我封閉。因為這樣是關掉了所有觀者的門。最好的創作,是從妳內心出發,但最後走向的是:別人看見妳,覺得他自己也被說中了。 創作不只是自我療癒室,也是面對他者凝視的公共場域。情緒不是沒價值,但妳得幫它轉譯成一種能共振共鳴的形式語言。太陽底下無新鮮事,但微小的價值不會被自動承認,微小要產生強度是需要妳讓它成為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啊。 小建議 妳能不能把一種情緒拆分成五個畫面,讓它們不一樣卻有連結? 選擇一個主題,深入研究其相關資料,拓展自己的思維與視野。



3.你認為你的作品對當代藝術有甚麼貢獻?是不是重複別人已經做過的東西?

品彤 : 沒有貢獻,有無貢獻難左右自己創作的動機、過程、結果,在此時檢視有無貢獻能獲得放棄的念頭,我覺得貢獻或許與自身無關也不希望影響自己。

確實是重複了前人做過的事,而且不及前人,正向的思考是能找到關係和同異之處,確立自己現有的框架,尋找突破點。


光頭 : ▸ 是不是沒有貢獻,不用那麼篤定啦。自己想放棄或繼續也跟有沒有貢獻無關喔。妳的回答最直白解讀是不想因此被影響,更深一層解讀是害怕承擔。但不用拒絕的那麼快,貢獻意味著對這藝術學門的付出和認同,而且貢獻不直接等於創新,而是讓某個老問題變得再度值得被探討。

妳不用發明新的繪畫語言,但妳可以對舊問題用新方式提問。譬如畫背景,那妳能不能把背景處理成一種「不穩定的主體」?讓觀者一開始看它是背景,但越看越覺得它才是主角?打破了主從的結構關係,給了我們一種不同的觀看視野,就是貢獻。

▸ 承認重複,是誠實;但不思考怎麼跳出,叫放棄。

妳說「確實是重複了前人做過的事,而且不及前人」。那麼,妳是怎麼看見這個重複的?妳又嘗試過從哪些地方改變?確立自己現有框架不等於尋找突破點,甚至妳越是確認自己的框架就越不可能找到突破點。

▸ 有沒有思考過自己的作品在當代藝術中的定位?就當成是妳對藝術的某個問題在提問,想想那會是哪一個問題呢?

這就像是妳在開一間餐廳,卻在菜單上只寫:「不難吃就好。」這樣的店會倒啦,不是因為料理不好吃,而是因為妳從來不敢說自己想做什麼料理,什麼是妳理想。



4.你的作品是在回應社會、藝術史,還是只是單純的自我滿足?如果只是後者,你傳達了甚麼?

品彤 : 在自我滿足的同時,我傳達了我想在乎主角以外。我期待自己能夠回應藝術史,從過往的藝術史之中找到某部分轉換成作品。目前是不純的自我滿足,由於個人喜好和客觀標準無法討論,我需要有其他能討論的部分,以便能達成「能傳達甚麼?」這個要求,這似乎很像在要求聊天的技能,我是個會自言自語的人,還沒成長成一個能好好聊天延伸話題的人。

光頭 : ▸ 妳說「想在乎主角以外」那這是反向的選擇,當「在乎」出現,主角之外就成為妳心中主角了。但妳有讓觀眾知道那個「非主角」是誰嗎?

妳怕「主角」被看見,還是其實妳根本不想有主角?

不要覺得我這是在玩文字遊戲,主角意味著妳的立場和主要觀點。

現在畫面裡最明確的一個視覺線索是什麼?觀者可以靠什麼進入妳的畫?

如果讓「非主角」的事物發聲,不搶主角下該怎麼發聲?能不能創造一種顛覆的敘事視角?這是妳未來的延伸課題。


▸ 自我滿足不是錯,但妳要問自己:這個滿足是來自哪?是畫得開心了?是氣氛抓到?還是結構讓妳心安了?這些搞不好都不是自我滿足,而是技術的穩定和慣性喔。

真正的滿足是哪一部分的自我被滿足了?是習慣在角落觀察的自己?是喜歡邊緣物件的自己?還是那個低調安靜的自己?如果妳連是哪部分的自我都不清楚,那滿足的其實就是一種創作過程感覺還不錯的假象。

「不純的自我滿足」,這是問題所在:妳的創作有回應的願望,卻缺乏明確的對象與語境。等於想說話,卻沒決定要對誰說、怎麼說、說什麼。

妳說個人喜好和客觀標準無法討論。我有不同看法喔。

有時個人喜好才是值得討論的,至於客觀標準,不如說是相對標準,妳必須提出妳的立場。

想想碩班妳這一年來畫畫時,心裡最常迴繞的問題是什麼?那就是妳的喜好妳的標準追求,那這問題有沒有用畫畫來面對來處理呢?


▸ 重點不是達成「能傳達甚麼?」,而是妳想傳達什麼。

妳說自己還沒成長成一個能好好聊天延伸話題的人,但品彤,妳其實一直都在說話,用畫說話,只是妳還沒發現自己說話的方式比較小聲比較安靜。

至於用畫說話要先學會先打開話題,才能延伸對話。

妳可以這樣問自己:如果我不說了,那這個畫面還有誰會替我說?

妳的畫面就是妳的聲音,不需要改聲音大小,但要慢慢清晰立場肯定。


▸ 妳想從藝術史中尋找轉化的可能性,但未能具體指出「哪段藝術史」和「轉化成什麼」,使得這份對藝術史的指涉仍停在許願階段。能不能清楚列舉妳的作品正在回應哪些藝術史脈絡?

甚至妳要想想回應社會和回應藝術史,是不是妳真正在乎的,還是只是為了寫論文才必須在乎。



5.你的創作是否過度依賴個人故事?如果拿掉你的故事,這作品還站得住腳嗎?

品彤 : 否。我沒有故事,我的作品也沒有在敘事。


光頭 : 妳說妳沒故事,其實是妳選擇有故事不說。妳的畫裡一直藏了很多細碎的選擇,那就是故事。

觀者並不一定需要知道妳的故事,但他們需要知道:妳畫這樣,不是隨便畫的。

構圖就是敘事,位置就是語氣。作品不講故事,不代表不能講結構。


想想就算沒有敘事,妳是怎麼安排結構?一張畫沒有敘事,也是有視覺焦點、觀看順序、圖底關係這些結構語言。不要把故事想的太單一,當然妳可以繼續迴避敘事,但畫面必須提供觀眾閱讀的起點與邏輯。

小建議

如果今天妳要畫一個我不想說的事件,妳會怎麼畫?

用兩張圖呈現發生前與發生後,中間事件隱藏,製造懸念形成時間差的對照。



6.你的作品和藝術學院的連結在哪裡?還是你根本不在乎學院體制,那你在乎甚麼?

品彤 : 在無法否認的學歷背景裡。如果這題有正確答案,那可能是「有趣的過程」,這是從藝術學院老師口中問到的答案。


光頭 : 妳說「有趣的過程」可能是正確答案。 這句話是從老師那問到的答案,這很怪啊 ! 老師的有趣過程是妳的有趣過程嗎? 妳認為的有趣是什麼? 有趣是過程中的試錯?媒材的意外? 還是畫完之後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什麼? 更重要是妳自己有趣了嗎?

小提問

妳了解學院體制評判作品的標準嗎?妳同意嗎?

妳有沒有畫過一張妳覺得這會被學院打槍,但我就是要畫的作品?

在台藝,我想要學什麼?我有想保留什麼不被學院改變的嗎?



7.你這次的作品跟你過去的創作有甚麼差別?還是你一直在換湯不換藥,自己都沒發現?

品彤 : 一直是換湯不換藥,但有些微的差異。這次我用了過往很恐懼和排斥的方法,看著照片畫,然而我並非想走回頭路,只是需要一些從簡和取捨讓自己能更清晰的觀察和測試自己。我放棄了讓畫面隨自己意識從空白開始生長到結束。感受或形容詞是如種子的起點;空白是自由也是障礙;照片是一個具體確切可模仿的影像。過往也有影像,不是照片,而是經由記憶中提取的,零碎不穩定。過往像是作曲或寫文章,這次像是添加強弱記號。


光頭 : 能嘗試用了以前排斥的方法,把自己丟到不擅長的領域,這本身就是勇氣。不過,妳也要留意,因為妳可能不是在創新,而是在更小心地再重複。

妳說這次用了照片、不再從空白建構畫面,聽起來像是方法上的改變,但我得說一句實話:形式的改變不代表思維的轉變。妳背後的觀看邏輯還是同一套思維,聚焦邊角、讓主角退位、保守地建構一種模糊的美感。

這不是真正的轉變,這就像是妳換了交通方式,卻還是走在同一條路上。有時候,成長不是畫得更舒服,而是妳開始懂得選擇捨棄什麼、堅持什麼。

妳讓畫面從「自由生長」變成「計畫植栽」,這不一定是好事喔。

從生成走向選擇 ,這會讓畫面變得可控、具象、設計,但也可能失去那種內在躁動與情緒的呼吸感。妳會不會其實在用照片逃避失控的感覺?所謂比較好只是比較安全呢?

這次妳真正放棄的是什麼?控制感?不確定性?還是其他?

擔心自己總會陷入相似的結果與困境,這顯示妳潛意識中有一種不變的觀看模式與審美節奏,而它正是妳無法脫胎換骨的最大原因。


小建議

列出三個妳用照片畫與用記憶畫 明顯不同的地方,強化那個差異

妳從照片選取,但妳怎麼決定哪裡保留、哪裡刪除?這選擇反映了什麼價值觀?

如果妳畫的是一張被撕裂被重組的照片會怎樣?妳是否願意讓記憶與照片本身發生衝突?



8.你的媒材選擇是基於必要性,還是因為你技術有限,做不了別的?

品彤 : 我想要同時能做出細微差異和明顯差異的媒材,顏料與筆能夠達到這點,用簡單的元素做出豐富的變化。也許其它的媒材也能做到,同時還會有其他特徵或視覺語言。目前技術有限,還無法掌握別的。


光頭 : 妳說妳需要一種「同時能做出細微差異與明顯差異的媒材」,這句話代表妳其實已經有一套自己對畫面控制的邏輯。然而,這樣的控制邏輯是為了服務什麼樣的概念?目前看起來,是為了讓妳能夠安心地控制複雜性,並讓差異產生兩種不同的調性。

如果再進一步追問,妳對複雜的控制是為了什麼?製造差異又是為了什麼?

對於媒材,我猜妳想要的並不是能應付所有複雜狀況的工具,而是能夠將心中所想真正表達出來的渴望。

試著將媒材視為一個對象,一個妳說話的對象,而不是一個單純的工具。畫畫這件事從來不是會了才開始,而是做了才發現不會什麼。妳願不願意再冒一點點險,去嘗試那些妳還沒完全掌握的媒材呢?或許畫面會失控,但也可能從中發現一種新的、不熟悉的自己。



9.這個媒材真的能夠支撐你的概念嗎?還是你只是因為熟悉它才選擇?

品彤 : 這次的概念,想在乎的重點是背景。壓克力顏料和繪畫的確能做出近景遠景的差異,此媒材能夠支撐,但不確定會不會是最適合的媒材。熟悉還是主因。


光頭 : 妳說壓克力可以表現前景與遠景的差異,但妳真正想在乎的是背景。做出近景遠景的差異更多是觀念上的問題,用任何媒材都能做到。那為什麼不能用主體消除、大量留白呢?要達成妳的追求,方式應該不只一種吧 ! 壓克力顏料作為媒材,妳要想除了熟悉還有什麼特殊原因。

熟悉不是壞事,它能提供安全感。但真正的安全,是即使離開熟悉妳還知道自己是誰。熟悉不是錯,但熟悉也不等於是答案。

媒材與觀念的關係需要自我檢驗。不是能用就好,而是要問自己:非它不可嗎?試著讓媒材表達它自己,而不只是被妳操控。對於背景和媒材的對應關係妳也要思考一下,搞不好底才就是媒材也是背景喔。

小提問

• 媒材支撐概念,還是模糊概念?

• 媒材是配角還是夥伴?是工具還是語言?

• 妳覺得壓克力要用怎樣的形式才能表現背景的重要性?



10.你的作品看起來像繪畫,但它真的在討論繪畫的問題嗎?

品彤 : 「畫」和「塗抹」是不一樣的動詞,我覺得差別在於前者是偏向預設的,一蹴而成的;後者是慢慢接近,逐漸到位的。每當較為私人的、自我的時候比較容易自然而然的畫,考慮學校的、公開的時候,比較多在塗抹。這次比較是綜合的,兩者皆有。我的作品看起來像繪畫,可能也真的和繪畫有關,至於有沒有討論繪畫的問題,按照自己此時的邏輯,應該要迴避繪畫或著手於以繪畫為主角的背景,才算是有真的想討論繪畫問題,現在的自己可能與繪畫問題有關,好像還沒有到有意識地把繪畫問題當成創作的動機或核心。

從大量的、變動的、不穩定的訊息中,捕捉其中的特定重點,安排於一個畫面中。此為自己感受到的繪畫,這之中有取捨和分配的問題,細看下還有區分前景遠景、畫面平衡、觀看順序、色彩筆觸濃淡乾濕、層次厚度線條等,寫實、具像、表現、符號,討論模仿或藝術史有關的問題、探討觀察和描繪的方式。如果繪畫性的意思是一種框架能夠令人聯想到繪畫,那繪畫的問題也要能連結到繪畫,然而有些繪畫的問題不是繪畫的專利,八大藝術中總有共同或相似的問題內容。 


光頭 : 妳說畫和塗抹有區別,我的理解妳是用有意識和無意識在區分,有意識叫畫,無意識叫塗抹,但真的是這樣嗎?那賽.湯伯利Cy Twombly是畫還是塗抹呢?湯伯利的線條是否是無意識的亂畫?還是有節奏、結構與語意呢?

妳定義的畫是偏向預設的,一蹴而成的,這是執行這叫製作吧。畫和塗抹和製作的差異和判准在哪?動作與意圖之間的關係,妳是怎樣對應的?妳要再思考一下喔。真正的問題不是「有沒有意識」,而是:

1.妳如何判定這個動作是在回答繪畫的問題,還是只是慣性的延伸?

2.若某個動作可被妳稱為塗抹,請指出它不具備什麼繪畫條件?

3.「塗抹」為什麼不能是繪畫的語言?難道無意識就不具有價值嗎?

妳說「如果繪畫性的意思是一種框架能夠令人聯想到繪畫,那繪畫的問題也要能連結到繪畫,然而有些繪畫的問題不是繪畫的專利,八大藝術中總有共同或相似的問題內容。」這整段我不理解妳的意思,「框架能夠令人聯想到繪畫」是繪畫性嗎?「框架」是什麼的框架?「框架」是什麼意思?是媒材的呈現方式?還是觀看習慣?具體說是空間框取?還是美術史?聯想是怎麼形成?還是妳是想談八大藝術的共同性也是繪畫性的一部分,但妳沒定義什麼是妳以為的繪畫性,等於在逃避問題沒回答問題啊。 

如果讓妳用繪畫談繪畫,妳會選擇哪一個角度切入:空間?時間?材料?動機?行為?觀看方式?討論繪畫的問題就像是,妳是否曾在日記中寫下自己的心情,然後在回顧時發現,那些文字不僅記錄了當時的情緒,也反映了妳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繪畫也是如此,當妳創作時,不僅是在描繪眼前的景象,更是在表達對世界的理解與感受。

問自己,妳最近一次「很純粹地畫」是什麼狀態?有沒有是妳失控,但畫面反而成功了的經驗?試著問自己:如果我不在畫畫,而是在對畫布說話,那我現在是在講什麼?



11.你的作品有沒有「觀念」層面的考量?還是你只在乎「技術」層面?

品彤 : 我覺得觀念和技術的關係像提問和解答,在觀念層面上,這次想聚焦在通常會被認為是不重要的地方,因為總是遠處較吸引自己,似乎更有彈性空間能讓自己設想發揮,這個想法的技術層面則是如何讓原本主角位置的部分不會突兀或強勢。而過去憑藉記憶中的景色來抗拒照片中正常合理的安排、在景色中加想像。發現自己似乎總想爭取能自由發揮的空間。雖然我的想法是這樣,但也曾經被認為有觀念,技巧不足,或是技巧足但缺乏觀念,或是兩種都缺乏。


光頭 : 妳覺得觀念和技術的關係像提問和解答,所以是觀念在提問、技術在解答?還是反過來技術在提問、觀念在解答呢?

我在學生階段也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是不是害怕被人看穿內心,而寧願躲在技術的保護之後?

總是下意識地問自己:「我是不是觀念不夠?還是技術不足?」

舉個例。

妳有沒有收過這樣一張手寫的卡片?它沒有花俏的裝飾,紙張很樸實,寫字的筆跡甚至稱不上工整漂亮但有用心。

然而,裡面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為妳而寫,輕輕地碰觸到你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讓妳反覆閱讀,感覺溫暖。

所謂的「觀念」,就是卡片裡的內容。 所謂的「技術」,則是字跡。

如果字跡端正優美,內容卻空洞冰冷,那便只是一張精美的廣告傳單,無法觸動人心。反之,即便字跡潦草,只要情意真摯,就是一份無可取代的珍貴禮物。

我想,創作也是如此。

或許,從來就不是「觀念 vs. 技術」的辯證,也不是去檢討自己缺少了什麼。

而是,畫面傳遞出的東西,有沒有讓人留下來、慢慢看、想再多看幾次?



12.你的作品空間感是怎樣思考的?選擇這個比例、結構、材質的原因是甚麼?

品彤 : 自己很容易出現完全相反的狀態,當我覺得我在描繪一個可以深入的空間時,會被覺得是平面的;或是當我覺得我在畫遠的感覺,有時候會被覺得很近,我的溝通技術和表達能力可能有很大的障礙。就我的想法而言,作品中的空間感,我仍是依著現實世界的空間感來描繪,運用大小、濃淡、模糊清楚等相對關係來表現空間,而不是精準線性的透視。

這次的空間,選擇的比例結構,是調整自己取景的照片到合適的程度,裁去輪廓形狀,留下中央大量花草位於不同位置組合而成的畫面。因為這樣方便我能夠分配每一處大小前後遠近關係,中間偏上的大花看似是主角,然而中間偏下的小花和泥土地裁更是重點。而材質,我仍想保留顏料筆觸有點透明的模樣,花叢雖然是密集的,但也是柔軟清透的。


光頭 : 生活裡,妳是否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呢?心情煩躁,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這時,如果能停下來,好好整理自己的房間,將那些每天使用的、充滿記憶的物件,重新歸位,為它們找到恰如其分的秩序。這樣一個小小的改變,不僅讓空間變得更加實用,也會讓妳的心,從紊亂中得到釋放,感到放鬆而舒適。

繪畫中的空間感,其實也像是在整理妳的房間。當妳思考畫面的比例結構與模糊清楚時,妳正在為觀眾的視線與情感鋪路,讓他們在作品裡行走。這不僅僅是設計與規劃,而是去安排一條情緒的動線。

當空間結構不只是客觀的設計,而是要承載情感時,構圖便會升級為敘事。如何讓空間引導故事,這時,焦點、間距、節奏這三者就變得非常重要,它們是三位一體的。

如果情感敘事對妳來說還太抽象,不妨把空間結構想像成雜誌的視覺排版,它關乎視線如何行走。妳現在的畫面,就像排版時焦點過度集中,全都塞在同一處,讓觀看路徑變得壓迫。

如果一幅畫像一本雜誌,而所有焦點都集中在下半部,那麼妳想讓觀眾看到的,真的就只有那一個區塊嗎?那個區塊,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很可能是妳太過依賴照片,被照片束縛了。試著問問自己,照片是否讓妳的空間變得固定,失去了流動的可能?

妳真的知道自己的武器是什麼嗎?

問問自己,當妳製造空間感時,主要依靠哪幾種武器?是模糊?色彩?位置?力量?速度?對比?間距?邊線?還是光影?妳必須清楚知道,什麼才是妳最能掌握的工具。

再來如果妳只敢依照現實世界的比例邏輯去安排空間,那麼妳其實還沒真正讓空間自由,讓空間成為心理的敘事。真正的空間操作,是讓觀者的眼睛,像走在一個自己的房間裡,有前有後,有隱藏的驚喜,有祕密,有味道和聲音。

要更勇敢和更自由一點喔。



13.你有沒有發現,你的作品和其他人大同小異,你的獨特性是甚麼?

品彤 : 觀察自己,可能是適度的迴避和不在乎。我是個不夠獨特的其他人,不敢直視對自己的了解,也不敢正視自己的不滿足。在數次相似的繪畫過程中,一味地相信在傳統的或基本的東西上能找到秘方,相信看似不合理的可能。


光頭 : 妳提到,相信在傳統或基本的東西裡能找到秘方。這裡的關鍵詞是「相信」。相信看似不合理的可能,更重要的是,相信自己是獨特的。

先相信才會知道,而自己怎麼知道自己的獨特?

一個人不是從不知道直接走向知道的。

人起初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然後是我知道我不知道,接下來才會抵達我知道。 這就是一個不斷探索、不斷與自己對話的過程。

妳或許會問,我不過是想把畫畫好,這也能叫獨特嗎?

獨特,並非只是形式上的怪異或風格的誇張。而是在每一個下筆的瞬間,都能與自己真誠地對話。妳不必為了與眾不同,而刻意證明自己。因為,妳本來就與眾不同。

但妳必須為了「不被誤解」,而讓自己的立場更明確,態度更堅定。那些需要迴避的東西,要有勇氣坦然捨棄,才能慢慢長成「自己」。

妳的獨特性是什麼?

妳的獨特性,是妳的選擇習慣,也就是妳那微小的偏執。

是否曾系統性地整理過自己的作品?找出哪些元素反覆出現?每位藝術家,都帶著某種微小偏執。像顏老喜歡碎筆繁複,像王弘志總是盡量留白。

我觀察到,妳的畫面喜歡安靜、邊角、拉開距離。這就是妳的微小偏執。

不是每個人都敢安靜,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把安靜當成一種形式。形式,是為了服務妳的微小偏執。把微小偏執轉化為習慣,妳的特質,才能成為一種獨特的語言。




14.這個作品在不同尺寸下,意義會改變嗎?那現在這個尺寸的優缺點是甚麼?為什麼你會這樣選擇?

品彤 : 不會。優點是安全保守好掌控,缺點是容錯率較低,較侷限。因為我覺得畫大畫到後來有點混亂和無法掌控,想退一步從小型或中型的尺幅中掌控回來。


光頭 : 從妳的回答中理解尺寸是為了控制,不是為了傳達,妳提了三次掌控呢。

所以,為什麼要掌控?掌控什麼?如何掌控?這些問題妳要一層一層地問自己。

•  掌控是出於對失敗的害怕?還是對秩序的需求?

•  畫畫需要掌控,還是需要放手?

•  這個「掌控」是否反映了生活中的習慣或性格?

再來請再仔細看問題,我問的是 選擇尺寸的需求、尺寸的優缺分析、尺寸對意義的影響喔。

從觀者的角度來說,尺寸決定了觀看距離。尺寸不只是創作者的技術問題,也是預設的觀看選擇。

妳相信尺寸改變不會改變意義,這就像是相信去電影院和用手機看電影,感受是一樣的。

對啊 ,電影還是同一部電影,但我們對事物的感知是複雜的,尺寸改變就會改變我們感知,特別是情緒的強度,我們的感受就是完全不同。。

妳畫草地,如果尺寸夠大,觀者就會被包圍,就像真的走進那片草地;如果畫很小則是拉近距離的微觀。

記好,尺寸會決定觀者的觀看距離、停留時間與身體位置。

小畫像是顯微鏡,要求觀者貼近、細看。大畫則像是一片落地窗,要求觀者站遠一點才能看見全貌。這不只是大小,而是距離安排。

如果畫的是角落裡不想被注意的東西,小畫很好。

如果畫的是該被重新看見的東西,大畫才有力量。

這是心理的距離安排。

•  畫大畫時,需要來回走動、揮動手臂,身體像是運動。

•  畫小畫時,則是細膩、專注,手指運作。

 這是身體的運作差異。

畫小,不代表可以輕忽;相反地,小畫必須比大畫更準確,才能撐住。

妳說小畫有安全感,那就讓它不只是好掌控,而是扎實精準。

大畫的結構要如小畫般清晰,不能因為容錯率高就可以輕忽怠慢。

小畫的空間要如大畫般能延伸擴張,不會因為現實的狹小就成為想像的限制。

畫大之後的失控是一個好經驗,去感受和觀察自己行動與畫面的關係,要覺察自己是害怕什麼?

妳需要經歷失控。因為失控才會看見自己。

不是失控本身,而是讓妳知道自己害怕什麼。

>>>>>>>> 

三個練習

•  如果不能改變尺寸,妳能不能用結構,讓空間感變大?

 •  如果不先決定尺寸,而是讓畫面自己長出最適合它的尺寸呢?

 •  畫五張不同大小的同一主題:10號以內、20號、30號、50號、100號,並置展呈。

15.你的創作受那些藝術家影響?如果我們說它是某位藝術家的廉價盜版,你怎   

麼回應?

品彤 : 此時的自己注意到了與前人們在題材和形式上可能有相似的部分,如Helen Frankenthaler, Arthur Dove,他們的作品都與風景、抽象、色彩有關係,前者作品尺幅大,顏料透明沒有厚度,形式主義者,後者有神祕感和憂鬱氣息。


我的結果或許表面上和前人有相似之處,顯得不夠新鮮有創意品質也不夠好,但過程內容及細節,不太會有關連,自己在繪畫時,可能會受到對他人作品的感動認識和刺激影響,但不會以畫的和偶像或別人一樣為目的,自己繪畫的主要目的還是因為自己想看見。



光頭 : 妳提到 Frankenthaler、Arthur Dove,這代表妳在游移於透明感和神祕感之間。

但妳只談了題材相似性(風景、透明、抽象),後面更重要的核心和結構沒談喔。妳說自己繪畫的主要目的還是因為自己想看見,但妳沒說清楚:

1. 妳想看見的,到底是什麼?

2. 和他們看見的,有什麼不一樣?

3. 為什麼必須由妳來畫? >>>>>>>>  找出妳的問題意識


沒有人是在真空中創作,被前人影響本就是常態。所以,影響不是問題,不消化才是。真正的問題不在於你的畫像誰,而在於:

1. 妳從中被觸動了什麼?妳為什麼要畫背後有什麼妳非說不可的東西妳不只是在模仿,而是在學習中建構自己。

2. 妳從這些藝術家身上偷走了什麼?從中拆解出了什麼?又想在那個基礎上加上什麼?藝術史不只是斷裂與挑戰,也有延續與共鳴,找到自己和前人的連結也是一種方式。

3. 妳超越他們的地方在哪?一個藝術家影響妳,不是妳的畫和誰很像,而是妳繼承了誰的問題意識。創作影響的是「觀看世界的方式」。去反問他們留下什麼未竟之處?什麼東西是他們沒做,或沒做好的?

>>>>>>>>  我給妳幾個練習,妳不必全做,挑一個和妳現在狀態最貼近的就好。

•  立場練習:寫一封信給Frankenthaler和Arthur Dove,跟他們說「你哪裡感動了我?但我哪裡想說得跟你們不一樣。」

•  價值觀練習寫出Frankenthaler和Arthur Dove核心價值,再畫出挑戰這些價值觀的作品。

•  跨系統練習從非繪畫領域(離藝術領域越遠越好)尋找共同連結,建立多源輸入。

 去試著做做看吧,也許妳會發現,妳所尋找的,早就存在於妳心中。